在这之后,裴云深亲自选了墓地,亲自挑选最上等的青石,打磨成墓碑。
亲自选定了最名贵的、据说能保尸身不腐的金丝楠木棺椁。
又亲手将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她曾喜爱的器物,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入棺中作为陪葬。
碑文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握着冰冷的刻刀。
在寂静的深夜,带着满手血泡和水泡,一笔一划、耗尽心血亲手凿刻而成。
葬礼的每一个环节,从起灵到下葬,他都沉默地站在最前方,亲自操持,不允许任何人代劳。
仿佛这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仅存的联系仪式。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了那华丽的棺椁。
当喧嚣的葬礼彻底落幕。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权倾朝野的昭平侯,该“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了。
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他的心,早已随着那具棺椁一同埋入了冰冷的地下。
葬礼结束后,裴云深便一头扎进了酒坛的深渊。
他不再上朝,不再理事,终日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昂贵的佳酿如同劣质的清水,被他一坛接一坛地灌下喉咙。
他渴望醉,唯有在烂醉的幻梦中,才能短暂地挣脱现实的冰冷囚笼。
才能在那光怪陆离的虚妄里,捕捉到她模糊的衣角,听到她缥缈的笑语。
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成了他唯一的逃避。
而这几年,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毕竟人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活着的人总要开始新生活的。
唯有裴云深,他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她离去的那场大雪里。
终日沉湎于过去,成日生活在思念与哀伤之中,无法自拔。
她死的第一年,他如同一具彻底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浓烈的酒气是他身上唯一的气息,醉倒在哪里便在哪里醒来,醒来便继续灌酒。
他拒绝清醒,因为清醒的世界里没有她。
唯有醉梦,能给他片刻虚假的温存。
她死的第二年,烈酒再也无法麻痹那深入骨髓的思念。
他扔掉了酒坛,强迫自己清醒。
然而清醒带来的,是更加锐利、更加无孔不入的痛楚。
思念如同蚀骨的毒蚁,日夜啃噬着他清醒的神经,将他逼至疯狂的边缘。
他常常枯坐整日,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无声地流泪,或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她死的第三年,他还是想她想得悲伤难抑。
而他也开始尝试让自己接受现实。
他搬回了她曾居住的浅乐居。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残留着她的气息。
他睡在她睡过的床上,盖着她盖过的薄衾。
翻阅她看过的书卷,指尖拂过她可能停留过的书页。
一个人对着棋盘,下着无人回应的五子棋,仿佛对面还坐着那个笑语嫣然的她。
画笔成了他唯一的倾诉,案头堆积了无数张她的画像。
每一笔,都蘸满了思念的血泪。
他沉默地感受着这方天地里她遗留的每一丝痕迹,一饮一啄,皆是回忆的凌迟。
她死的第四年,他似乎“振作”了些许,但却还是无法办公。
因为他会想起曾经她伴着他一起办公时的画面。
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器物,都无声地宣告着她的缺席。
处处有她,却又处处无她。
他独自一人,固执地重走过他们共同走过的路。
去他们第一次用饭的馄饨摊,坐在相同的位置。
可那曾经暖人心脾的汤水,如今入口只有满嘴的苦涩,如同嚼蜡。
她死的第五年,思念非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在清醒的折磨中发酵得愈加浓烈。
如同跗骨之蛆,啃噬得他痛不欲生。
一次,他在她墓前祭奠,带着浓烈的酒意。
压抑了五年的巨大悲恸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趴在冰冷的墓碑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醉意朦胧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竟用颤抖的手,撬开了那沉重的墓门,推开了那具隔绝生死的金丝楠木棺盖。
带着一身酒气和浓烈的思念,毫不犹豫地躺进了那冰冷的棺椁之中。
就躺在她早已僵硬、冰冷如玉石的身旁。
他伸出双臂,如同五年前在风雪回廊中那样,紧紧地将她冰冷僵硬的身躯拥入怀中。
将脸埋在她早已失去芳香的颈窝,仿佛终于寻得了最终的归宿与安宁,沉沉地睡了过去……
肃羽和飞羽在外面等了整整三天,不见他出来,心中的恐惧攀升到了顶点。
最终,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闯入那阴冷的墓室。
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魂飞魄散。
他们的侯爷,如同殉葬者般,紧紧抱着冰冷的爱人,在棺中沉睡。
他们费尽力气,才将几乎冻僵、却依旧死死抱着不放的裴云深强行带离了那死亡之地。
可他的心,从未离开。
他真的好想她。
想得快要疯了!
笔墨荒衰,执念成灾,山川枯败。
我在这人间苦海,迟迟不肯释怀。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