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张家三郎张小山一举考中秀才,又在祖坟前风风光光祭拜了列祖列宗之后。
整个青石村,都像是被一股子喜气给浸透了。
张大山一家在村里的声望,那更是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
以前,村民们见了张大山,大多是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大山哥”或者“张大当家的”。
如今,不少上了年纪的,或者与张家走得近乎些的,都开始尊称他一声“张老爹”,那语气里,透着的是打心眼儿里的敬佩和仰仗。
谁都知道,这张家,往后是要在这青石村,甚至在这青阳县地面上,都说得上话的人家了。
人家不仅有钱有粮,有各种层出不穷的“新奇本事”,如今更是有了官府认可的、前途不可限量的“秀才公”撑腰。
这样的门楣,这样的势头,在这十里八乡,也是独一份的荣耀。
青石村西头,张家那座用改良土坯新盖的、青瓦覆顶的院落里,每日里人来人往,或是前来请教农事,或是来求张大山帮忙调解邻里纠纷,亦或是单纯想来沾沾“秀才府”的喜气,套套近乎的,络绎不绝。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村东头那座曾经在青石村不可一世、如今却显得有些门庭冷落、死气沉沉的刘家大院。
地主刘富贵,刘员外,自打上次在张家“水车”那件事上,被张大山抓了个现行,失了脸面。
他就彻底蔫了。
后来又听说,县衙的胡捕头似乎也知道了这事儿,话里话外还敲打过他几句,让他“安分守己,莫要再给县尊大人添乱”。
这更是让刘员外吓破了胆,整日里将自己关在那阴暗的书房之中,唉声叹气,如坐针毡。
他不是没想过要卷土重来,再跟张大山那个泥腿子斗上一斗,出一出胸中那口恶气。
他那个不成器的独子刘宝儿,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整日里除了吃喝嫖赌,就知道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生怕被张家那几个如同猛虎下山般的半大小子给撞见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拳脚伺候。
刘员外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怕。
他怕张大山如今有了秀才儿子撑腰,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将他那些年犯下的恶行,都一一清算。
他更怕,那个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据说还得过学政大人青睐的张小山,若是将来真的在官场上混出了名堂,只需要动动笔杆子,就能让他这个小小的乡下地主,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他愁肠百结,寝食难安,几乎要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的时候。
一件让他更加胆战心惊,也彻底断了所有不切实际念想的事情,发生了。
这日,刘员外正因为自家几间在镇上和县里的铺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入不敷出而大发雷霆,将一个算错账的账房先生骂得狗血淋头。
忽然,他那个平日里最是仗势欺人、也是他最倚重的一个远房堂侄刘三,哭爹喊娘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只见那刘三,鼻青脸肿,衣衫都被撕破了好几处,一只胳膊还不自然地耷拉着,嘴角还带着血沫子,显然是刚被人给狠狠地拾掇了一顿。
“叔叔啊......您......您可得给俺......给俺做主啊”刘三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刘员外的大腿,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话都说不囫囵了。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俺刘富贵的人?”刘员外见状,也是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他虽然如今势不如前,但在外面,他刘员外的名头,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寻常的地痞无赖,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刘家的人。
“是......是青石村张家......张家那个老大,张铁牛。”刘三哭哭啼啼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毒。
“今儿个......今儿个......俺在县城东门外那条官道上,看到他家的牛车拉着满满一车新酿的‘青石春’往城里送。”
“俺......俺就想着,都是一个村的,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顺便看看能不能讨两碗酒尝尝鲜。”
“谁知道,那张铁牛还有他旁边那个张石头,不仅不给俺面子,还还说俺是想占他家便宜,想偷他家的酒方子。”
“俺气不过,就就跟他们理论了几句。”
“结果......结果那张铁牛二话不说,就就抡起拳头打俺,张石头还在旁边帮腔,说说这就是给俺们刘家一个教训,让俺们往后见了张家人都得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他还说......他还说,这次只是打断俺一条胳膊,下次下次再敢招惹他们,就要......就要俺的命。”
“什么?”刘员外一听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这张铁牛,平日里看着憨憨傻傻的,没想到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还有那个张石头,更是个油嘴滑舌、诡计多端的刁滑小子。
更可气的是,他们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辱他刘家的人,还放出这等狂言。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打他刘富贵的脸啊。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刘员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的方向,破口大骂。
“他张大山算个什么东西?他儿子中了个秀才,就真以为能在这青阳县地界上横着走了不成?”
“他张铁牛一个打铁的学徒,张石头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也敢如此猖狂?”
“俺刘富贵......”
他正想说几句场面上的狠话,给自己壮壮胆,显示一下自己“员外”的威风和“不容侵犯”的尊严。
却冷不丁地,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个从府城回来的、据说与县太爷有些瓜葛的远房表亲,在酒桌上跟他提过的一件事。
说是那位新上任的南阳府提督学政李大人,对本届院试中一名来自青阳县青石村、名列正榜第十五的新科秀才张小山,印象颇佳,甚至还在批阅其策论试卷时,亲笔批注了“文气沛然,见识不凡,可为上上之选”十二个字。
还说,这位李学政大人,与当今朝中某位大佬似乎有些渊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而青阳县的县尊大人,也因此对这个张小山高看了一眼,甚至还特意派了县学学正上门道贺,送去了厚礼。
这些消息,如同数九寒冬里的一盆冰水,瞬间从刘员外的头顶浇下,将他那刚刚因为愤怒而燃起的“熊熊烈火”,浇了个透心凉。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让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倒竖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
张小山。
青石村。
院试第十五名。
那不就是张大山那个三小子吗?
他......他竟然......竟然入得了学政大人的法眼?还被县太爷给记挂上了?
这这怎么可能?
他刘富贵费尽心机,散尽家财,也才勉强捐了个“员外”的虚衔,在官府面前依旧是低三下四,连个正眼都捞不着。
可这张家小子,竟然......
刘员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老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那双原本还闪烁着怨毒和不甘的小眼睛,此刻也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和深深的绝望。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张家,已经不是他能轻易撼动的了。
甚至可以说,只要那个张小山还在读书,还在往上考。
张家,就是他刘富贵,乃至整个青石村,都必须仰望的存在。
再跟他们作对,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自掘坟墓啊。
“完了。全完了。”
刘员外颓然地坐回到太师椅上,嘴里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一下子就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彻底垮了。
“叔叔啊......您......您这是咋了?”刘三见状,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问道。
“滚。都给俺滚出去。”刘员外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刘三和旁边的几个下人,虽然心中不解,但也知道老爷此刻心情极差,不敢再多言,只能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刘员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刘家这点残存的家业,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刘宝儿将来也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他别无选择。
“认栽。必须认栽。”
“而且,要认得彻底,要认得让张大山满意。”
刘员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而又悲怆的光芒。
他缓缓地站起身,佝偻着背,朝着书房外走去。
他要去准备一份足够分量的“赔罪礼”。
然后,亲自,带着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去向那个他曾经最看不起、也最想踩在脚下的泥腿子。
低头,认错,乞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