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御花园,菊瓣如金,枫叶似火,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赵顼在黄忠嗣与王安石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却执拗地走着。
他望着满园泼洒的秋色,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好美……可惜,朕怕是……看不到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强撑的平静。
黄忠嗣只觉得鼻头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底,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紧,才堪堪将那翻涌的酸楚压下去,眼眶却已是赤红一片。
身旁的王安石与章惇再也抑制不住,压抑的呜咽声骤然响起,悲戚地呼喊着:“官家……”
赵顼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释然,目光扫过这片他守护的河山:“莫哭……朕在有生之年,得见燕云、辽东重归华夏,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新政初具气象,蓬勃……发展……够了。”
他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身边如同山岳般支撑着他的黄忠嗣脸上,声音轻缓却无比清晰:“允承,朕……得谢谢你。”
黄忠嗣喉头剧烈滚动,一滴滚烫的泪水终究挣脱束缚,滑过沾染风尘的脸颊。
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哽咽:“官家……臣……只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若无官家力排众议,倾力支持,臣纵有……满腔抱负,亦无处施展。
此……皆官家之洪福,大宋之气运。”他微微垂首,避开皇帝的目光,似是不忍。
“走吧,”赵顼似乎耗尽了力气,声音更轻了些,“去那凉亭……歇息片刻。”
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这位已是油尽灯枯的君王,走向不远处掩映在秋色中的凉亭。
亭内,嘉王赵頵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眼见皇兄被搀扶而来,形容枯槁,步履维艰,他慌忙上前,眼眶瞬间红了,深深一揖:“臣弟拜见皇兄……”
赵顼费力地抬了抬手,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四弟……起来吧。朕……今日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的声音虽弱,却带着托付之意。
赵頵强忍悲痛,连连点头。
众人步入凉亭,赵顼被安置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定,气息微弱却目光清明地扫过面前三位股肱重臣,最后落在黄忠嗣脸上:“允承……朕这身子……扛不住了。”
他抬手,止住几人欲要劝慰的话语,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嘉王……性子仁厚。朕……死后,尔等……须竭忠尽智,好好……辅佐嘉王,守住我……大宋江山。明白么?”
“臣等……遵旨!”黄忠嗣、王安石、章惇三人几乎同时离座,轰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颤抖,带着刻骨的悲痛与沉甸甸的承诺。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王安石与章惇脸上滚滚而下。
赵頵更是悲从中来,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兄,泣不成声:“皇兄……”
赵顼的目光转向赵頵,伸出枯瘦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语重心长:“四弟……记住……切莫……怀疑允承。
他的……志向……朕最清楚……他……是真心为国……不会对你有威胁的……”
他喘了口气,目光在赵頵和黄忠嗣之间流转,“在朕心里……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朕……最亲近的……亲人……”
说着,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黄忠嗣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托付:“允承……你……过来。”
黄忠嗣连忙膝行上前,几乎抵到皇帝脚边。
赵顼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黄忠嗣宽厚却冰冷的手掌,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允承……”赵顼的声音带着一种饱含着至深的信任,“朕……封你为……燕王……入我皇室族谱……但……无需改姓……”
他似乎预料到黄忠嗣的推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莫要……拒绝。大宋的……未来,需要你……有这个身份……能办好……很多事……你……知分寸……懂进退……朕……信你……”
话音未落,赵顼脸上骤然涌起一阵不祥的潮红,剧烈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风中残烛。
“官家!”亭内众人无不失色,惊呼声中充满了恐惧。
赵顼急促地喘息着,强压下咳意,疲惫地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黄忠嗣身上:“无妨……尔等……都下去吧……允承……留下……陪朕……”
王安石、章惇、赵頵三人忧心如焚,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担忧。
但在皇帝那平静却坚决的目光下,他们不敢再言,只能躬身行礼,带着沉重的步伐和无声的泪水,缓缓退出了凉亭。
秋风吹过,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亭中。
偌大的凉亭里,只剩下赵顼虚弱地倚着栏杆,和他身边跪伏在地、肩头微颤的燕王黄忠嗣。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只余下一片沉沉的寂静。
赵顼靠在亭柱上,呼吸微弱,方才的潮红已褪去,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看着面前单膝跪地、强忍悲痛的黄忠嗣,嘴角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允承……”赵顼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起来吧。就剩我们兄弟俩了,不必拘礼。”
黄忠嗣喉头哽咽,依言起身,垂首侍立一旁,目光始终不离赵顼的脸庞。
“刚才的话,你听进去了吗?”赵顼问道,目光温和而深邃。
“臣……臣惶恐。”黄忠嗣声音沙哑,“臣何德何能,敢居王位?更遑论入宗室族谱。此乃天家血脉,臣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护我大宋,辅佐新君,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请官家收回成命!”
赵顼轻轻摇头,眼神坚定:“允承,朕不是试探,更非虚言。朕信你,胜过信许多赵姓宗室。你听我说完。”
他喘息了几下,攒足力气,才继续道:
“封你为燕王,入族谱,是为了给你一道护身符,一道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朕去之后,新主羸弱,朝局必然暗流涌动。
新政虽立,旧党余孽犹在,更有无数目光盯着辽东那泼天的军功,盯着你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你有‘燕王’之尊,便是皇族,是四弟的兄弟,是国朝最核心的柱石!
谁敢轻易构陷?谁有资格质疑你的忠诚?此乃为你日后行事,披荆斩棘,铺平道路。”
黄忠嗣心中剧震,这才深刻体会到皇帝的深谋远虑。
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整个帝国的未来,以一种最稳固的方式托付给他,并为他扫除一切可能的后顾之忧。
“至于不改姓……”赵顼露出一丝带着深意的笑容,“‘黄忠嗣’三字,已是我大宋军魂的象征,是辽东将士的脊梁。
改了姓,反倒自断了这份威望与传承。
朕要你做的,是守护大宋江山的‘黄忠嗣’,是辅佐嘉王的‘燕王’,这两者,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期盼:“朕知道,你心中装着的,不只是这大宋的疆土,还有那汉唐未竟之志!
辽东只是起点,朕……看不到了。但允承,你要替朕走下去。
替朕,替大宋,去触碰那‘超越汉武唐宗’的宏图!
这需要时间,需要权力,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这‘燕王’的身份,便是朕能给你的,最后的助力。”
黄忠嗣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再次重重跪倒,额头触在冰冷的亭砖上,声音泣不成声:“官家!臣……臣万死不足以报官家知遇之恩!
臣向官家立誓,此生此世,必效忠嘉王殿下,效忠大宋!
必继官家之志,护新政,拓疆土,振国威!凡有阻挠者,臣必以‘燕王’之剑,为陛下扫清!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赵顼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纯净而满足。
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抚在黄忠嗣低垂的头上,动作缓慢而温柔,仿佛在为心爱的弟弟拭去泪水。
“好……好……允承,朕……信你。”
赵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他努力聚焦,看向亭外王安石、章惇和嘉王的方向,喃喃道,“有你们……朕……放心了……”
他的手无力地从黄忠嗣头上滑落。
黄忠嗣猛地抬头,只见赵顼的头微微歪向一侧,脸上犹带着那抹释然的笑意,但那双曾锐利如鹰、承载着无数雄心壮志的眸子,已永远地阖上了。
御花园的寒风在这一刻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官家——!!!”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黄忠嗣胸腔中爆发出来,瞬间穿透了寂静的御花园,惊飞了枝头最后几只寒鸦。
亭外的王安石、章惇、嘉王赵頵闻声浑身剧颤,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黄忠嗣依旧跪在冰冷的亭砖上,背对着他们,双肩剧烈地抽动着,那声悲号过后,便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宽厚的背影,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和绝望。
王安石和章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冲进凉亭。
当看到赵顼安详中带着一丝满足却已毫无生气的面容时,两位老臣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轰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悲恸之声再也无法抑制:
“陛下……陛下啊——!!!”
“官家啊!!!”
嘉王赵頵看着刚刚还在谆谆教导自己的兄长,转眼间便已天人永隔,巨大的悲痛和茫然瞬间将他淹没。
他扑到赵顼身边,紧紧抓住兄长尚有余温却已不再回应的手,失声痛哭:“皇兄!皇兄!您醒醒!您再看看四弟啊!皇兄——!”
黄忠嗣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但那双曾因悲痛而涣散的眼睛,此刻却凝聚起一种令人心悸光芒。
他深深地看着赵顼安详的遗容,然后,转向已哭成泪人、六神无主的嘉王赵頵。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整了整衣冠,然后,对着赵頵,第一次以臣属的身份,也是以大宋燕王的身份,深深叩首,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宣告:
“臣——燕王黄忠嗣,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如同一声定鼎乾坤的钟鸣,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拉开了另一个时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