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山自知,他自幼苦读,目标明确,便是沿着科举阶梯一步步向上。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是他,或者说,当世大多读书人的共同理念。
可宋小麦如何解释的?
“科举入仕,是坦途,是荣耀,我们自然期盼。但若将读书的目的仅限于此,那天下能称的上读书人的,又有几人?”
“读书,本就不该只是一块敲门砖。”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固然是一乐。”
“能开万民智,哪怕只是星火,亦是功德!”
每每想到这些话,陈青山心中都要为之一振!
“在为何而学这点上,你倒是给先生我,上了一课。”
宋小麦连忙摆手,碎发一荡:“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更贪心一些罢了。”
她微微一笑,目光也落在了忙碌的村民身影上,轻声道:“学生我,这是既盼着能出翱翔九天的鹰,也盼着村里的雀儿们,都能羽翼丰满,飞得比自己想象的更远些。”
闻得此言,陈青山抚须颔首,眼中的光芒也愈发清亮起来:“好一个贪心...”
“那便让老夫看看,你我合力,能为这宋家村,养出多少鹰,又能让多少雀儿,振翅高飞!”
这一刻,初晨的阳光破开叠叠重云,泛着金色光晕的日辉洒在了即将成型的学堂之上,也洒在了这对身形迥异的师徒身上。
落在二人不远处的宋家兄弟三人,刚好将二人的对话听进了心头。
“二哥,你说咱家小妹,这脑瓜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宋秋生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二哥腰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我怎么觉着,先生跟她说话,都像是...像是在跟平辈谈论?”
“她怎么就敢想,又能做成这样大的事呢?”
宋秋生忍不住拍了拍自己脑袋,跟着先生一路读书到现在,他的跟学进度虽谈不上蠢笨缓慢,但也只是中规中矩。
可再看看小妹,莫说那嘴里时而蹦出的惊天伟论,就是为村里、为家中做下的桩桩件件,都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对于三弟的问话,宋冬生又何曾知晓答案?
他的目光同样落在小妹身上,已有少年郎模样的他,越发沉着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家中最是艰难的那几年,因为他年长于弟弟妹妹,所以也更早承担家务,深知其中艰难。
此刻听到先生与小妹的谈论,他心中受到的震撼远比三弟更深。
半晌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默然道出:“不是敢想,是敢为,且为之有方....”
“小妹她...看的不是脚下的一步,而是十步、百步之后的景象。”
“她说的对,读书不该只是少数人的登天梯,更该是所有人行走于世间的垫脚石...”
这一刻,少年似有所悟,有所感,微微沉吟片刻,复言:“我们身为兄长,身为男儿,更当勤勉。”
他转身看向两个弟弟,对二人前所未有的郑重:“若小妹是个男娃,她一定比咱们走的更快,更稳,更为广阔!”
“咱们不能辜负了小妹为我们,为村子挣来的这番天地!”
宋秋生容色一肃,与一侧小脸沉静的五弟对视一眼,双双对着二哥,将头重重一点。
整个八月,学堂在墨玄梁的指导下和全村人的共同努力下,风风火火地建设着。
打地基、砌墙体,村民们挥汗如雨,却无一人叫苦抱怨。
半个月后,几间屋舍已有了清晰的雏形,高大宽阔的窗户洞豁然开朗,引着阳光与南山独有的气韵涌入其中。
到了八月底,屋梁架起,瓦片铺就,学堂正式封顶,只待内部整饬和那关键的窗户安装。
九月初,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粟米与小麦即将成熟的富饶气息。
农忙前夕,雷管事带着几辆马车,再度来到了宋家村。
他先是照例去作坊查验了新一批薯粉的成色与数量,完成交割。
随后,他便指挥带来的伙计,小心翼翼地将一批用厚实稻草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货物搬了下来。
打开草包,里面露出的,正是宋小麦,或者说全村期盼已久,用于学堂窗户的明瓦!
看着那一块块半透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瓦片被妥善安置,宋小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中同样满是欣喜。
更让她高兴的是,雷铭将她拉到一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道:“宋姑娘,大喜啊!”
“你上回提的那个专柜之策,少东家与几位大掌柜商议后,极为赞赏,已然采纳了!”
“并且,少东家亲口允诺,将来咱们景州的薯粉经销之权,优先考虑交给你们宋家村!”
宋小麦闻言,眸子一亮!
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雷铭继续道:“不过少东家也说了,眼下薯粉产量终究有限,开设你说的那专卖店尚显不足,但这专柜形式,于各处分行匀出一角陈列,却是完全可行!”
“如今,少东家已命人着手筹备了开,首批将在禹州府城及周边几个大县的商行商号内设置起来。”
“如此甚好!循序渐进,正合我意!”宋小麦点头,对此安排十分满意。
“还有一事。”雷铭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少东家意欲为这薯粉定制一批专门的瓷瓶盛装,然后按照姑娘您给我说的,按照将来薯粉类别品级区分开来。”
“如此,一来显其珍贵,二来便于运输保存。”
“这薯粉既名为清河薯粉,少东家的意思,这包装样式与标识,想听听你的建议,毕竟此物源于你们宋家村。”
宋小麦听的眸子越发明亮,不禁为这异世中商人的敏锐与远见暗自喝彩。
“雷管事,少东家此议甚好!”
她毫不掩饰的赞赏道:“如此一来,咱们薯粉便不再是随意承装的散货,而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姓,能登大雅之堂的精品了!”
对于标识一事,她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雏形。
她请雷铭稍候,转身回屋去了纸笔。
铺开一张雪白宣纸,宋小麦并未急于下笔,而是闭目回想了一下村中那道清河支流蜿蜒流转的模样,又细微思索一番那深埋土中,其貌不扬却饱含生机的薯蓣。
片刻后,她睁开眼,眸光沉浸,执笔蘸墨,手腕悬动。
毫笔之下,一条流畅的线条就此于纸上游走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