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驼城像是被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啃过。
断壁残垣还在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混杂着魔物被净化后残留的古怪甜香,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大战结束了。
云逍一屁股坐在还算完整的城墙垛子上,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他身旁,西行团队的成员们东倒西歪,形象全无。
孙刑者把金箍棒当拐杖撑着,猴脸上满是疲惫,嘴角却咧到了耳根:“痛快!俺老孙已经几百年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牛魔王靠着墙,魁梧的身躯上满是伤痕,闻言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总比在火焰山那个破地方憋屈着强。”
诛八界默默擦拭着他的九齿钉耙,耙齿上还挂着不知名魔物的碎肉。他没说话,但眼神里那股冰冷的杀意,似乎比大战前更凝实了几分。
玄奘站在众人前方,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他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脸上罕见地没有那种“你们都是垃圾”的嘲讽,反而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挺痛快。”
他低声说。
金大强站在一旁,金属身躯上坑坑洼洼,一只电子眼还在滋滋地冒着火花,显然在刚才的战斗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歪着头,似乎在处理“痛快”这个词的复杂含义。
一片劫后余生的宁静中,只有兵器刮擦石头的声音格外清晰。
云逍循声望去。
杀生正蹲在不远处,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降魔杖。那根降魔杖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但在她手里,却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她擦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根降魔杖。
擦着擦着,她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最后,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微笑。
一个极其浅淡,却又真实存在的微笑。
云逍看到那个微笑的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冻住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这个笑容!
就是这个笑容!
万年后,在阿鼻城,那个已经成为杀生佛主的疯批美人,将他骗入金蝉舍身崖时,脸上露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纯净无害,实则蕴藏着无边恶意的微笑!
当时她也是这样,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然后用轻飘飘的,仿佛天籁般的声音说:“云逍,这是师父的意思。”
再然后,一掌将他推下了万魔深渊。
记忆的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云逍的神魂。
被推下悬崖的失重感,耳边呼啸的魔风,以及那双在崖顶之上,冷漠注视着他坠落的、空洞而美丽的眼睛。
一切都与眼前这张稚嫩却同样空洞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原来你他娘的从一万年前就开始练习这种假笑了!”云逍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下意识地朝后挪了半步,离那个看似无害的身影远了一些。
他怕。
他是真的怕了。
怕这个死丫头突然站起来,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语调,对他说一句:“云逍,去下面看看吧。”
那他妈可就不是开玩笑了!
云逍心乱如麻,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那本诡异的禁书《混沌初记》。
暗金色的羽毛捆缚着不知名材质的书页,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书页并非纸张,而是一种类似风干的皮肤的材质,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道道如同血管般蔓延的暗红色纹路。
而在书页的正中央,用一种仿佛鲜血凝固而成的字体,写着一行扭曲的小字。
“若读此书者当知——”
“魔非外来,乃心生。”
“佛若堕魔,天地同悲。”
云逍瞳孔骤缩。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魔,是心里生出来的。
堕落的佛,会让天地都为之悲伤。
这彻底证实了他们一路上的猜测。
青铜石门后的那些鬼东西,万年后金蝉舍身崖里的怪物,甚至……灵山本身,它们的源头,不是什么域外天魔,而是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佛!
“师父。”云逍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举起书,递到玄奘面前,“你看。”
玄奘扫了一眼,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冷哼一声。
“早就说过了。”
“心要是烂透了,披着袈裟,也是魔。”
他的话,简单,粗暴,却蕴含着最直接的道理。
金翅大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本书,眼神凝重:“这本书邪门得很,人皇当年留下批语,说它既是钥匙,也是陷阱。你最好小心点,别被上面的魔纹侵蚀了心智。”
云逍点点头,郑重地将书合上,收入怀中。
这玩意儿太诡异了,还是少看为妙。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肉香毫无征兆地飘了过来。
众人循着香味看去,只见青毛狮王正指挥着一群小妖,从城主府的废墟里拖出几头烤得金黄流油的巨兽尸体。
“来来来!都别愣着了!”
青毛狮王嗓门极大,声音里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豪迈。
“庆功宴!今天必须不醉不归!”
“打得痛快,就得吃得更痛快!”
……
夜幕降临。
狮驼城中央的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残垣断壁被简单地清理出来一片空地,成了最原始的宴会厅。
三位妖王彻底放下了架子,和幸存的妖兵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气氛热烈得仿佛能将夜空都点燃。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规矩的狂欢。
孙刑者已经喝高了,正踩在一张石桌上,一只脚踩着牛魔王的肩膀,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当年大闹天宫的“光辉事迹”。
牛魔王也不甘示弱,一边灌酒,一边吼着自己当年是如何与猴子不打不相识,又是如何在妖界闯出“平天大圣”的名号。
两兄弟时隔万年,借着酒劲,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意气风发的岁月,说着说着,竟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笑,像两个疯子。
诛八界被一群小妖围在中间,那些小妖显然对他那身前天蓬元帅的威风极为崇拜,一个个举着酒碗敬酒。诛八界来者不拒,冰冷的脸上竟也多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玄奘则被青毛狮王和白象王缠住,三大“典狱长”凑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大笑。
整个广场上,只有两个角落异常安静。
一个是金大强。
他蹲在角落里,巨大的身躯像一尊雕塑。他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黑的兽腿,学着别人的样子往嘴里塞,结果只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金属摩擦声,引得路过的小妖一阵哄笑。
另一个,就是杀生。
她独自一人坐在离篝火最远的地方,那里光线昏暗,几乎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她面前摆着一碗酒,一小碟肉,却动也没动一下。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与周围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云逍一边应付着金翅大鹏的劝酒,一边用余光偷偷观察着杀生。
他心里那股邪火又冒了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你万年后把我坑得那么惨,现在还能在这儿装无辜,装高冷?
万年后的杀生,是不是也是这样?
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冷冷清清,然后看谁不顺眼了,就突然冒出来,微笑着把人往死里坑一把?
云逍越想越气。
一股混合着酒精和怨气的胆量涌上心头。
报仇!
必须报仇!
打不过你,还不能恶心恶心你吗?
他眼珠一转,看到桌子上有一盘红得发亮的菜,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辣椒油,一看就是本地妖族特制的“醒酒菜”。
云逍端起那盘菜,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达到杀生身边。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小师妹,一个人坐在这儿多没意思。来,尝尝这个,狮驼岭特产,可好吃了。”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那盘“杀人”级别的辣菜推到了杀生面前。
杀生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很平静,就像一潭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云...逍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用筷子夹起一块沾满了辣椒的肉,热情地递到她碗里。
“吃啊,别客气。”
杀生看了看碗里的肉,又看了看云逍。
然后,在云逍充满期待(和恶意)的注视下,她默默地夹起那块肉,放进了嘴里。
她咀嚼得很慢,很仔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云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辣啊!快辣得跳起来啊!快被辣得说不出话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杀生面不改色地将那块肉咽了下去,然后拿起手边的酒碗,轻轻抿了一口。
自始至终,她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云逍:“……”
他呆住了。
这死丫头……味觉系统是坏掉了吗?
这可是能把牛魔王都辣得喷火的特制妖王椒啊!
他的“复仇计划”第一步,就这么以一种极其憋屈的方式,宣告失败了。
杀生放下酒碗,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还有吗?”
云逍嘴角抽了抽,机械地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杀生再次面无表情地吃掉。
“还有吗?”
云逍:“……”
他默默地把一整盘菜都推了过去。
杀生没再说话,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极其优雅地,将那盘足以辣死一头大象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云逍彻底傻眼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而对方,则是那个坐在高台之上,冷漠地看着他表演的观众。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狂欢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金翅大鹏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广场中央,举起了手中的巨大酒碗。
喧闹的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狮驼岭的最高战力身上。
金翅大鹏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云逍和玄奘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位!”
“这一战,我们胜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石门后的东西,一日不除,狮驼岭便一日不得安宁,这三界,也一日不得安宁。”
他的话,让刚刚还热烈的气氛,瞬间沉凝了下来。
“我们三兄弟,神魂与此地大阵相连,无法离开。”金翅大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决绝,“所以,前往灵山,解决根源的重任,只能拜托各位了。”
他顿了顿,举起酒碗,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不知道人皇他老人家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但我知道,他万年前在这里布下的局,还没有下完。”
“今天,我只问一句——”
“这个由人皇开的头,你们,愿不愿意,替他收个尾?!”
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诛八界。
他一把抢过旁边小妖的酒坛,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他娘的!人皇要是还活着,咱们这一趟,就当是去灵山给他老人家递战书!”
“他要是不在了,那这仗,咱们就替他收了这个该死的尾!”
“干了!”
吼完,他仰头便将一整坛烈酒灌了下去。
“说得好!”孙刑者一脚踹开牛魔王,跳上桌子,金箍棒直指夜空,“以前俺老孙是天庭的对头,但这次,俺老孙站人皇这边!算我一个!”
牛魔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巨大的牛眼里满是血丝,他举起酒碗,声音如同闷雷:“为了孩儿,为了夫人,也为了……俺自己,这灵山,必须去!”
玄奘缓缓站起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碗。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有力。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云逍身上。
云逍看着这群热血上头的“问题儿童”,心里疯狂吐槽:“合着我这是被你们强行绑上贼船了?说好的躺平摸鱼呢?”
但他看着一张张或豪迈、或悲壮、或决绝的脸,感受着空气中那股足以燎天的战意,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被点燃了。
他想起了净海将军的托付,想起了巨灵神的遗命,想起了人皇那句“粗胚子”的评价。
也罢。
躺是躺不平了。
那就……掀了这棋盘吧。
他深吸一口气,同样举起了酒碗,与众人遥遥相对。
“共赴黄泉,”他轻声说。
然后,所有人,包括一直沉默的杀生,都举起了手中的酒碗,用震天的声音,吼出了后半句。
“不负此生!”
“轰——!”
酒碗在广场中央狠狠相撞,烈酒四溅,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燃烧的鲜血。
一个足以颠覆三界的联盟,在这一刻,正式成立。
云逍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里的杀生。
她也举起了酒碗,昏暗的火光下,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是错觉吗?
云逍心里一动。
万年后的杀生,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热血的时刻?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从一个愿意与同伴“共赴黄泉”的战士,变成那个将同伴亲手推入深渊的疯批美人?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
现在不是同情这死丫头的时候。
他举起酒碗,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算了,等这趟西行结束,再找你算万年后的账……”
“如果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宴会结束后,金翅大鹏找到了云逍。
“明天一早,你们就出发吧。”他递过来一块刻着大鹏鸟图腾的金色令牌,“趁灵山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毛狮王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云逍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让他散架:“放心去,只要我们三兄弟还有一个喘气的,就不会让石门后的东西出来捣乱。”
最后是白象王,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他递过来一块朴实无华的石牌:“这是狮驼城的通行令,凭此令,你们可以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云逍接过令牌,心中感慨万千。
从阶下囚,到并肩作战的盟友,再到被托付了全部希望的先锋……
这一路的身份转变,快得让人有些恍惚。
他看向玄奘,后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明天出发。”
“去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