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王仓皇离去的背影,像一堵移动的冰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
金翅大鹏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
“铛——!”
一声尖锐急促的钟鸣,毫无征兆地从狮驼城最高处的了望塔上传来,撕裂了深渊前的死寂。
那不是报时的钟,是警钟。
而且是最高等级的血色警钟。
金翅大鹏脸上的无奈瞬间凝固,化为一片冰冷的肃杀。
“这么快?”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墙方向。
几乎是同时,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伴随着阴冷的风,从深渊裂谷之下倒灌而上。
正是那股“腐烂的香火”味。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味,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见的、翻涌的黑色浓雾,仿佛某种活物的呼吸。
云逍的心猛地一沉。
他身旁的孙刑者等人,更是脸色剧变,纷纷掣出兵器。
“所有人都闻到了?”玄奘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闻到了。”牛魔王瓮声瓮气地回答,巨大的牛眼里满是凝重,“比刚才浓烈了百倍不止。”
诛八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九齿钉耙横在胸前,冰冷的杀意自体内弥散开来。
“走!”金翅大鹏吐出一个字,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瞬间消失在原地。
玄奘等人紧随其后。
云逍被孙刑者一把抓住胳膊,耳边风声呼啸,整个人几乎被拖成了一道残影。
不过眨眼功夫,众人已然立于狮驼城高耸的城墙之上。
眼前的景象,让云逍倒吸一口凉气。
城外,原本荒芜的平原,此刻已被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所淹没。
那不是水,而是由无数扭曲的人形阴影构成的魔物大军。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身体像是流动的墨汁,不断拉长、收缩、融合,偶尔会从身体里探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或者一条不成比例的手臂。
它们发不出咆哮,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人同时窃窃私语般的嗡鸣。
最诡异的是,这些魔物身上,除了那股“腐烂香火”的焦臭,竟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微弱而神圣的梵音。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扭曲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亵渎感。
云逍的瞳孔,在看清那些魔物形态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这些东西……
这些扭曲的黑影,这种不死不灭的特性,这股腐烂又带着神圣的诡异气息……
他见过!
就在万年之后,在那个名为【金蝉舍身崖】的绝地!
那个冰冷得像神只、疯狂得像恶鬼的杀生,就是笑着将他骗入崖底,让他独自面对这满坑满谷、杀之不尽的怪物。
他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最后关头,被金蝉之蜕抛入了万年之前的时空。
云逍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队伍中那个沉默的身影。
此刻的净琉,或者说,此刻还未完全成为“杀生”的少女,正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降魔杖,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丝对眼前景象的悲悯。
和万年后那个视万物为刍狗、视神佛为食粮的疯批美人,判若两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云逍的脑海。
难道……
万年后那个疯批杀生,早就知道万年前狮驼岭的秘密?
她把自己骗进金蝉舍身崖,不是为了杀死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穿越回来,亲眼见证这一切?
她到底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或者说,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大哥,二哥!”金翅大鹏的声音打断了云逍的思绪。
城墙之上,青毛狮王与白象王早已披挂整齐,分立两侧。
无数身披制式铠甲、手持长戟的妖兵,在各级将领的呵斥下,有条不紊地奔赴各自的防区,整个狮驼城宛如一架运转到极致的战争机器,冰冷而高效。
“三弟,你回来了。”青毛狮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威严,“比预想中,早了七天。”
“封印的衰减速度加快了。”金翅大鹏言简意赅。
白象王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冰冷的眸子扫了云逍等人一眼,眼神复杂。
“吼!”
城外,魔潮开始涌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悍不畏死地朝着城墙撞来。
“准备迎敌!”青毛狮王一声令下。
嗡——!
整座狮驼城的城墙上,无数古老而繁复的符文骤然亮起,形成一道厚重的土黄色光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魔物撞在光幕上,瞬间被消融净化,化作一缕缕黑烟。
但后续的魔物却仿佛无穷无尽,一波接着一波,疯狂地冲击着护城大阵。
光幕剧烈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意味着海量的能量消耗。
“三弟,你来主攻。”青毛狮王沉声道,“我去坐镇中枢,维持大阵运转。”
“二哥,你负责东西两侧的防御。”
“明白。”白象王言简意赅,提着巨大的长枪,大步流星地走向西侧城墙。
金翅大鹏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玄奘等人,平静地说道:“几位,现在不是追究过去的时候。这些东西,想必你们也不陌生。”
玄奘双手合十,神色罕见地有些凝重:“阿弥陀佛,的确不陌生。”
“那就……麻烦各位了。”金翅大鹏说完,不再废话。
他深吸一口气,背后金色的双翼猛然展开,遮天蔽日。
下一刻,他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金色闪电,主动冲出了护城大阵,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魔潮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华丽的光影特效。
只见那道金色闪电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切割开来。
成百上千的魔物,在同一时间被整齐地斩成两半,黑色的血液如同暴雨般泼洒。
金翅大鹏的身影在魔潮中穿梭,快到连神念都无法捕捉。
他就像一柄无坚不摧的金色天刀,每一次挥翅,都带起一道横贯天际的锋锐刀光,在黑色的潮水中斩出巨大的沟壑。
云逍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金翅大鹏的真实实力?
那种超越了法则的绝对速度,在战场上,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想当年俺老孙……”孙刑者咂了咂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牛魔王也是一脸震撼,叹了口气:“俺若有他一半的速度,火焰山也不至于……唉。”
云逍在旁边小声嘀咕:“我要是有他千分之一的实力,做梦都能笑醒。”
“大师兄,别灰心。”诛八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还有俺们呢。咱俩加起来,能打……嗯,能跑得快。”
云逍:“……”
谢谢你,并不会安慰人就不要硬安慰。
然而,战场上的局势,并没有因为金翅大鹏的无双神威而好转。
那些被斩成两半的魔物,伤口处没有流出血液,而是蠕动着,化作更多的、更小的魔物,继续悍不畏死地扑来。
甚至,两半不同的残躯,还能重新融合,变成一个更加畸形、更加诡异的怪物。
杀不死!
金翅大鹏眉头微皱,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果然,又进化了。”他的声音透过大阵,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云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又忍不住瞥了净琉一眼。
这杀不死的特性,和金蝉舍身崖里的那些怪物,一模一样。
所以,万年后的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就在这时!
“轰!”
城墙东南角,负责供给能量的一处核心阵眼,光芒忽然毫无征兆地黯淡了一下。
紧接着,那一区域的护城光幕,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火,剧烈地闪烁起来,出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缺口。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对于城外的魔潮而言,已经足够了。
数以百计的魔物,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疯狂地从那个缺口涌了进来,瞬间便有数十名妖兵被淹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撕成了碎片。
“不好!”
离得最近的牛魔王怒吼一声,化作一道黑风就冲了过去。
但有一个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是白象王!
只见他几乎是在阵法失效的瞬间,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防区,以一种与他庞大身躯完全不符的速度,狂奔至东南角。
他脸上不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痛苦与狰狞。
“不该在这个时候……不该在这个时候!”他嘶吼着,像是在对谁咆哮,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他一掌按在失灵的阵眼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冰冷而威严的律法之力从他掌心涌出,强行修复着崩溃的阵纹。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云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恐惧。
又是这种眼神。
和刚才在深渊前提及“古佛”时,一模一样。
云逍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悄然后退半步,双眼微阖,【通感】异能全力发动,朝着那处刚刚恢复正常的阵眼“尝”了过去。
刹那间,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他舌尖炸开。
一种,是狮驼城固有的、混杂着妖气与铁血煞气的味道,霸道而纯粹。
而另一种……
云逍的眉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气息,冰冷、刻板,充满了“规则”与“束缚”的意味。
就像……一本用钢铁铸成的法典。
这股气息极为微弱,仿佛只是惊鸿一瞥,在白象王的力量覆盖下,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他的【通感】对这种细微差别极为敏感,根本无法察觉。
“杀!”
城墙上,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孙刑者、诛八界、牛魔王三人如同三尊杀神,死死地堵住了缺口。
金箍棒挥舞间,搅动风云,将涌上来的魔物砸成肉泥。
九齿钉耙撕裂长空,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九道森然的寒光,将魔物连同它们脚下的城砖一同粉碎。
玄奘没有动用他那砂锅大的拳头,而是盘膝而坐,口诵真经。
宏大而庄严的佛音,化作金色的涟漪,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那些悍不畏死的魔物,在接触到佛光的刹那,竟像是被泼了沸油的冰雪,发出了凄厉的嘶鸣,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新佛的道理,对这些由“腐烂香火”构成的魔物,有着天然的克制力。
“大师兄,别光看着啊!”孙刑者一棒子将一只企图偷袭的魔物砸飞,抽空喊道。
云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
大佬们打架,他这种战五渣,还是不要上去添乱了。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已经稳定住阵法,脸色却依旧难看的白象王,又看了一眼在魔潮中纵横捭阖的金翅大鹏,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城中心那片被黑雾笼罩的区域。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缓缓成形。
这场魔潮,或许并非意外。
而那个失灵的阵眼,也绝不是巧合。
有内鬼!
或者说,这座固若金汤的狮驼城,早就被人从内部,钻了一个足以致命的窟窿。
“三弟,不能再拖下去了!”青毛狮王的声音从城楼中枢传来,带着一丝疲惫,“这些东西在吸收大阵的能量,消耗太大了!”
“知道了!”
金翅大鹏的声音从魔潮中心响起。
下一刻,他冲天而起,悬浮于万丈高空之上。
他那对金色的羽翼,竟燃起了熊熊的金色烈焰。
“以我之羽,燃尽不详!”
他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双翼猛然一振。
两道如同太阳般璀璨的金色火羽,脱离了他的翅膀,化作两柄横贯天地的火焰巨刃,交叉着斩落。
嗤——!
无法形容那一斩的风采。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分成了四块。
火焰巨刃所过之处,无论是魔物,还是空间,都被彻底点燃、净化,化为最原始的虚无。
城墙之下,瞬间被清空了一大片扇形的真空地带。
残存的魔物,仿佛感受到了天敌的气息,发出了恐惧的嘶鸣,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金翅大鹏缓缓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背后双翼上的金色光焰,也黯淡了几分。
显然,刚才那一招,对他消耗巨大。
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城墙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妖兵的尸体。
青毛狮王从城楼里走出,指挥着手下收拾残局,安抚伤员。
金翅大鹏站在城头,迎风而立,眺望着魔潮退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只有白象王。
他依旧站在那处被修复的阵眼旁,手里拎着那本厚重的金属法典,沿着残破的城墙,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敲击着。
每敲一下,他就在法典上记录着什么。
那神情,不像是在检查损失,更像是一个冷酷的判官,在审判着这堵没能尽忠职守的城墙。
将每一次失守、每一处裂纹,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自己名下。
“今天,多谢各位了。”
青毛狮王处理完手头的事,走到了云逍等人面前,神情复杂,但还是微微颔首,算是表达了谢意。
他看着玄奘,语气中难得地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丝正视。
“看来,你们确实不是灵山那帮秃驴派来的。”
云逍苦笑:“我们早就说过了。”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青毛狮王冷哼一声,“灵山那帮家伙,最会装模作样。但真到了拼命的时候,他们绝不会为了我们这些‘妖魔’,流一滴血。”
金翅大鹏也飞了过来,收起双翼,恢复了那副清冷的青年模样。
“从今天起,你们可以在城里自由活动。”他看着云逍,淡淡地说道,“这座监狱,对你们暂时开放权限。不过,有些地方,还是别去。”
云逍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城中心那片被封锁的区域。
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这一战,西行团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并非敌人。
三位妖王对他们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囚禁与审视,转变为一种微妙的、平等的临时盟友关系。
云逍的目光,越过两位妖王,落在了远处那个依旧在“审判”城墙的白象王背影上。
他心里默默吐槽。
这位象王前辈,是不是有点强迫症?
看他这样子,怕不是连“城砖碎裂三寸,罪加一等”、“妖兵迟到三息,当斩立决”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但云逍心里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些魔物,和杀生。
如果万年前,狮驼岭的封印之下,就存在着这种魔潮。
那么万年后,金蝉舍身崖里的那些怪物,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源头,泄露出去的。
而那个疯批美人杀生,她把自己骗进去,是想让自己回来,见证这一切?
还是说……她想阻止这一切?
云逍越想越觉得头大,忍不住又朝净琉的方向看了一眼。
少女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正好抬起头。
四目相对。
净琉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大战,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云逍心里却是一阵发毛。
妈的。
现在的你看起来这么正常,这么无害。
怎么一万年后,就变成那个样子了?
这万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