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李夫人轻拍手掌,丝绸衣袖随之轻摆:“诸位请随意坐。”
她的声音如同厅角那架钢琴流淌的音符,恰到好处地融入满室馨香中。
李公子不动声色地挨着锦津落座,檀木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在座众人面上不显,眼角却都藏着微妙的光。他们执起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紧,内心早已翻涌起无数曲折故事,甚至已经在脑海中为这两人编排好了结局——总之,与嘴里的祝福绝不一样。
锦津纤长的睫毛低垂,在瓷白的脸颊投下浅影,对李公子的殷勤熟视无睹。李公子却不恼,反而更殷勤地替她布菜斟茶。
他这般热切,倒让其他青年才俊插不进话。锦津虽觉耳畔聒噪,但转念一想,应付一人总比周旋于众人之间来得清净。
如此一想,她竟然对李公子笑了笑,李公子始料未及,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跟大姑娘一样红了脸。
他鼓起勇气,“锦津……”他有千言万语,可惜嘴笨,跟不上脑子,结结巴巴,脸更红了,像猴子的屁股。
“喝酒!”锦津举起酒杯碰了碰李公子手里因激动而晃荡的杯子,一口饮下,“失陪。”
锦津起身离开。
这一幕不乏观众,更少不了轻蔑的目光。
钟锦津眉眼扫过,一笑了之,浑身透着倔强的力量感。
她出身虽不显赫,但兄长近日因治愈总统足疾而平步青云;她经营的绣坊自获国际大奖后更是门庭若市。
这般家世才貌,纵有退婚之憾,仍是各世家竞相追逐的佳媳人选。
妒火在不少闺秀眼中跳动。那些公子哥儿想方设法献着殷勤,她看也不看一眼,真是薄情寡性啊;明明已经退婚却又与沈世良纠缠不清,简直不知廉耻。
李夫人轻摇团扇,指尖蔻丹在烛光下闪烁。她太明白,此刻的锦津恰似枝头带刺的玫瑰,越是难以攀折,越引得人跃跃欲试。
这姑娘早已跳出深闺绣户的藩篱,成了新女性的标杆。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对男人而言无异于获得一枚勋章。
至于那桩退婚旧事?早被沈世良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冲得七零八落。
满座女眷皆着时兴的掐腰洋装,唯锦津仍是一袭月白氅衣。她似乎对衣着毫不在意,更不在乎旁人如何评说。
李夫人洞若观火——这姑娘心里装着人,那人正是沈世良。
守寡多年的李夫人早已看透风月,若非她八面玲珑,如何在丈夫死后仍让两个儿子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对感情向来务实,选中锦津做儿媳,正是看中她的价值。她自信锦津若够聪明,就该热烈回应这门亲事——至少在这个家,没人会束缚她的天性。
让锦津继续做锦津,这便是李夫人最大的诚意。
不过钟锦津这样的女人,自以为掌控了人生,不那么顺从,李夫人自然要费心思,毕竟,在绝对的年龄差的阅历面前,她才是真正参透人生的人。
李夫人忽然倾身,檀香气息拂过锦津耳畔:“女人要想不受伤,就得学男人逢场作戏,甚至......”
她红唇微勾。
“女人的青春最美好,也最短暂,凭什么女人不能快意人生?”
李夫人神色自若,话里却带着诱惑,仿佛在指点迷津,引锦津入胜。
锦津指尖一颤,茶盏险些脱手。李夫人这话等于坐实了所有传闻,不过她以此为荣。
锦津不合时宜地想起沈世良——那个放荡到极致的男人,与眼前李夫人大概是一类人,他们在感情的世界里所向披靡,靠得大概就是,没有心吧。
如果她也没有心——此刻她竟荒唐地羡慕起那些与他露水姻缘的女子。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剧震。抬眸对上李夫人含笑的眼,那目光仿佛在说:看吧,我说的对吧,讲什么感情?岁月凉薄,苛求你侬我侬的感情实在不划算,身体带来的欢愉一样诱人。
“锦津。”李公子的鸭公嗓子将她惊醒。
望着对方端正却平庸的眉眼,锦津忽然明悟——李夫人是要用羞耻感将沈世良从她心里连根拔起,一阵酸楚过后,她反而愈发清醒:纵使万箭穿心,她也还爱那个风流成性的男人。
待李公子暂离,李夫人索性放开话匣:“也难怪你惦记沈世良,那混账确实迷人。我若年轻三十岁......“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过我可不耐烦守着他空闺寂寞?”
这时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款款而来:“常看见钟小姐与沈少爷出双入对,今日李夫人怎只请了一位?”
“自然递了帖子,”李夫人扇面半掩,“可惜沈少爷要去郁家赴宴。”
她忽然压低声音,引得众人不由前倾,“有个天大的秘密......”
眼见吊足胃口,才缓缓道:“沈郁两家要联姻了。”
满座哗然。太太们或掩唇轻笑,或交换眼色,脸上的好奇与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郎才女貌!”一位太太脱口而出,却死死盯着锦津。
“于他可是惊喜?”又一位太太问道。
锦津端起茶盏,任雾气氤氲了眉眼:“沈先生素来与郁家交好,早有此意也未可知。”
她将自己隐入看客之中,仿佛在议论不相干的人。
“海运大王与面粉大王联姻,这是要取代洋人,把生意做到洋人的地盘上去啊。”
“再般配不过了。”李夫人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忽然有人发难:“钟小姐当初怎么舍得放开沈少爷的?”话音未落,整张桌子骤然安静,所有目光如箭矢般射向锦津。
“是我拒绝的。”锦津声音清冷,真假由人评说。
“锦津,”李公子适时插话,“这么说我还有机会。”他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