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津的绣坊,藏在胡同尽头,不似荣宅那般古朴典雅、草木葳蕤,却另有一番开阔气象。
青砖灰瓦围出一方敞亮的院落,几株随意栽种的海棠、石榴疏疏落落地立着,枝叶横斜,不修边幅却生机勃勃。
沈世良第一次来便怔住了——如见宜棠,不讲究章法,却处处透着自在。
他想了想,话还是没有说出口,“锦津,你是你,不必学宜棠。”
绣坊其实是沈世良选的,锦津一眼爱上这个两进的宅子。
前院轩敞,日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十来个绣娘低头飞针走线,绷架上的绸缎映着她们专注的眉眼。
两侧厢房住着家远的绣娘,陈设简单:一床一柜,窗台上摆着粗瓷碗养的野花,针线箩里缠着半截红绳——贫苦人家的女儿,日子过得粗粝,却有种野草般的韧劲。
这种真实而有力量的生活,常常让锦津驻足沉思,心满意足。
她轻轻抚过门框上的一道划痕,那是如意不小心留下的,想到那个从张掖带来的小丫鬟,锦津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如意很像宜棠,沉默寡言,若不是房间被布置得井井有条,窗台上的植物各有姿态,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里是锦津的避风港,既可以安放疲惫的身体,也可抚慰纷乱的心情。
世事纷扰,人人都在红尘中打滚,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锦津斜倚在窗下的藤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案头一瓶白梅将谢未谢,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如意悄无声息地进来换茶,安静得像道影子,偏能把一株枯枝都插出禅意。
思绪如柳絮般漫天飞舞,任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流逝,痛苦在这里得以忘却,孤独反而让人心安。
窗外暮色渐浓,锦津推开雕花木窗,京城夜空不如西北辽阔,却有万家灯火作星辰。
飞檐上的脊兽在蓝黑天幕下蹲成剪影,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这人间烟火气,竟比塞外的孤月更让她心头发烫。
她低头看了看怀表,想起今天如秀的叮嘱。
过完年她就二十一岁了,在婚恋市场上已是大龄人士,加上之前被沈家退婚的经历,母亲显然有些着急。
对于母亲兄长的好意,锦津并不抗拒,那些酒会宴请虽然花团锦簇、人人堆着笑脸,但她早就不在意这些虚伪的客套。
期望所有人真诚本就不切实际,不如在这些真真假假中,寻找发财的机会,窥探局势的变化。
现在的她,首先是个生意人。
想到这里,她忽然轻笑出声。宜棠走后,连泽离开安济医院去了医学院教书,把书生气发扬光大,谢绝外界交往。不知不觉间,她竟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锦津时常挂着笑脸,不过她的开心与众人不同——也许是因为一个张扬脱俗的面孔,也许是因为某道菜摆盘特别精致,也许是新得了一块云锦,还有,今日有个法国人跟她订购一百个双面绣小扇子,他说,“不可思议”。
陌生人让她轻松,美好的事物总能让她灵感迸发,或许又能想出几个新花样子。
她起身走到绣架前,指尖轻抚过细密的针脚。不得不承认,洋人的机器进来后,什么都变快了,物产也丰富了许多。虽然年岁不济,仍有饿殍,但总归生活是更活泛了,否则她的绣坊如何能发展到今日规模?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锦津觉得自己轻松了些。
她不愿去想一年前,自己还是个跟在沈世良身后哭泣的女子。那时的她,以为自己是沈世良耀人风华下的一束阴影,天真地以为仰慕光便能被照亮,从此一身光彩。
现在的她——早忘了这回事儿。什么光不光的,若无天光就自己点盏灯,反正她现在银子充足,不在乎这点烛火钱。心里亮堂,眼就不会瞎。
锦津真喜欢这个绣坊。她在这里养足了精神,赚饱了荷包,虽然还没有想清楚往后要何去何从,起码已经不再彷徨失措。
她甚至想,即便不谈婚嫁,凭手里的银两,又有母亲和哥哥在,安稳度日不成问题。若是当初强求与沈世良的姻缘,日子未必有今日好过。
她想起宜棠临走时的话,仿佛突然理解了那些嘱咐的含义。
“津儿,婚姻不止讲感情,更需要侠肝义胆。”
“明明是夫妻,怎么被你说成了兄弟?”锦津永远弄不懂宜棠的想法。
“做兄弟容易,做夫妻难。”宜棠叹了口气,“津儿,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可婚姻里夹杂了太多东西,你若是只看一颗心,大约是要失望的。如今乱世,今日不知明日事,还是要找一个人能相互扶持之人作为终身伴侣。”
当时她不想宜棠牵挂,自然是满口答应。可此刻独自一人时,她坦荡面对自己,忍不住笑了。
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她确实强大了,但沈世良依然不爱她。那份因为爱沈世良而产生的痛苦,如影随形,经久不衰。
近来沈世良反复表达了要娶她的诚意。
锦津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坚定的女子,问自己是不是对婚姻期望过高,以至于她明明爱着沈世良,却不敢跟他结婚,只因为他不够爱她。
多么讽刺啊,曾经他一点也不爱她,她却想嫁得要命;如今当她有了一点点本事让沈世良刮目相看后,她立即要求更多,想在沈世良的感情世界里开疆扩土。
宜棠的忠告让她有些动摇。她喜欢和羡慕宜棠,不仅因为宜棠冷心冷肺、无情无义,还总能逻辑自洽,配合演出。
宜棠与她的丈夫沈世元看起来恩爱无比,但那番临别赠言充分说明,对于沈世元,她未必交心;对于婚姻,她并无期望。
生活是一场戏,不是谁都能当好演员,锦津觉得自己力不从心。
锦津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今天她貌似要做出决定。
沈世良晚些时候会过来,他想见她一面。电话里沈世良没说为什么,但锦津心里明镜似的——他要赴郁清远的宴会。
这位海运大王做东的场合,沈世良自然要盛装出席。
她缓步走到窗前,看着院角一株石榴,肆意伸展,挣脱了院墙的束缚。
过去沈世良在海关时,与郁清远相交甚笃,后来沈家落魄,两人关系也就淡了。如今沈世良的面粉厂办得风生水起,面粉远销欧美,日进斗金,郁清远立刻想起了这位年轻后生,觉得他与自己的小女儿郁湘仪十分般配。
“挺好的。”锦津轻声自语,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沈郁两家结合,着实挺好。”
她没见过郁小姐,但知道这样家庭的姑娘,模样不能差。据说郁小姐是姨太太生的——几乎不用猜,肯定美艳不可方物。
想到沈世良,锦津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剑眉星眸、温文尔雅的男子。
过去他沉迷风月,气质阴郁,一笑一勾手,不知多少名媛姑娘都盼着得他青睐。
自从他爱上了不爱他的宜棠,整个人都变了。万水千山走过,早不复当年桃花迷人眼的腔调,换做一身阳刚之气。
沈世良过去是买办,仗着高官厚禄的老子和军事新贵弟弟,言谈举止皆有份量,生意成不成,不过在他一颦一笑间。
那时的沈世良整个人都像是飘的,不光是女人堆里混久了腿软,也是日子过得太喧哗,连他自己都在尘上。
如今他办面粉厂本是不得已之举,锦津帮助良多,终究是他运气好,碰到欧战,面粉不愁销路,工厂二十四小时不停,总算打了个翻身仗。
市面上渐渐有人称他“面粉大王”。
锦津转身走向梳妆台,铜镜中映出她若有所思的面容。此一时彼一时,做面粉大王的妻子,一点不比过去要做高官沈家的媳妇差。
近来沈世良去荣家有点频繁,尽管两家比邻而居,时不时去混顿饭吃,陪锦津的娘寒暄几句,任谁也看懂了其中意味。
如秀曾拉着她的手说:“津儿,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世良对你是有心的。”
母亲温柔的声音犹在耳边,“本来你二人也有婚约,当日也是误会,现如今还计较那些做什么。你也不小了,宜棠孩子都会走路了。”
锦津拿起梳子,缓缓梳理着长发。镜中的女子眼神复杂,既有着商人的精明算计,又藏着少女般未褪尽的情愫。
她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