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秋总携着猝不及防的凉,一场雨刷过北顺城路,银杏叶便铺了满地金黄。我撑着伞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大北门与小北门之间的方向走——那里曾是“九门”的所在,如今只剩一条唤作九门路的小巷,在雨雾里藏着半世纪的余温。
雨水打在伞面的声响里,忽然窜来一道沙哑的熟稔:“杨再兴!”
我猛地回头,见银杏树下立着个穿藏青色风衣的男人,鬓角霜色浸着雨珠,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深得像夯土墙上的刻痕。“刘三哥?”伞柄被我攥得发紧,雨水顺着伞骨滴在鞋尖,洇出一小片湿痕,恰如记忆里突然漫开的潮。
他往前迈了两步,风卷着落叶擦过我们的裤脚,恍惚间,眼前人便与1964年夏天那个站在九门城墙上喊口令的少年重叠了。那时九门遗址还未被挖开,夯土城墙被日头晒得发烫,我们脱了塑料凉鞋踩上去,鞋底能粘起细碎的黄土,混着少年人汗津津的气息。
刘三哥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卷到胳膊肘,板着脸把我们分成两拨——他领一伙,高泽光领另一伙,人数非得数三遍,嘴里念叨着“势均力敌才有意思”。我那时候个头刚到他肩膀,站在队伍里像棵没长开的白杨树,红领巾总歪歪斜斜挂在颈间。每次出阵前,他都会蹲下来,手指捏着红领巾的边角仔细系好,低声叮嘱:“别慌,你是杨再兴,杨家将的后人,得有股子韧劲儿。”
可我总不争气,被高泽光手下的“大刀关胜”摔得屁股墩儿生疼,引得城墙上看热闹的伙伴笑成一片。有次输得眼圈发红,他拉着我躲到城墙根的老槐树下,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糖纸早被攥得发皱,却裹着甜丝丝的香。“明天看我怎么摔他。”他说着,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小人,“他比你高,重心就高,别跟他硬来,等他伸手抓你,你就往他后腰靠——”
之后的每天下午,城墙下都有我们的身影。我总记不住摔跤的要领,他便弯下腰当“活靶子”,让我一遍遍地练“大别子”。有回我没掌握好力度,把他摔得坐在地上,膝盖蹭破了皮渗出血珠,他却咧嘴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成了!就这么摔!”
真正赢的那天,是个风特别大的周六下午。高泽光那边派出了最厉害的“双枪陆文龙”,个头比我高大半个头,上场前还冲我扬了扬下巴。我攥着衣角手心冒汗,忽然听见刘三哥在队伍里喊:“杨再兴,别怕!”
风卷着城墙上的茅草沙沙响,“陆文龙”伸手就来抓我的胳膊。我猛地想起他教的法子,往对方后腰一靠,右腿顺势伸到他腿后。果然如他所说,“陆文龙”往后撤步时重心不稳,重量全压在我身上。我赶紧搂住他的头,腰眼使劲一转,“咚”的一声闷响,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夯土墙上。
城墙上瞬间炸开欢呼,刘三哥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把我抱起来转圈。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却把我抱得很紧,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我脸上,暖得发烫,连风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糖味。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白塔小学拆了建新楼,我直到毕业都没找到传说中的白塔;1958年,施工队维修下水管道时发现了九门遗址。文革时期被挖开时,我去看了,十字形的门洞露了出来,古老的青砖砌得整整齐齐——考古的人说,这是全中国独一份的立体城防,纵向通道两侧各辟两条横向通道,能屯兵、能了望,易守难攻,难怪努尔哈赤要让故宫背靠它。石碑上“镇边门”三个繁体汉字,还带着“明万历年”的刻痕,却终究没熬过岁月。1976年10月5日,沈阳市木螺丝厂建仓库,把残存的九门彻底拆了。
雨还在下,刘三哥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还以为你早忘了‘杨再兴’这个绰号。”
我笑了,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两片重叠的影子。
1972年我和刘三哥在沈阳电力学校重逢时,我在机723班,他在俄语班。俄语班归属沈阳军区,他们是清一色的男学生,学了一年俄语后,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在学校消失的无影无踪。
四十年后,在这个细雨迷蒙的日子里,我与刘三哥在九门偶遇。我惊讶地望着他,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四十年的分别,让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但他的笑容依然那么亲切。我快步走上前去,与他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刘三哥,这么多年没见,你过得还好吗?”我激动地问道。
刘三哥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慨:“还不错,你呢?”
寒暄过后,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当年你离开电校后,去了哪里呢?”
刘三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他缓缓说道:“我去了中苏边境线,在那里当了一名翻译兵。”
“翻译兵?”我对这个职业有些陌生,不禁追问道,“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刘三哥解释道:“我们的任务就是负责与苏联军队进行沟通和交流,协助处理边境事务。那时候,中苏关系紧张,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
我想象着刘三哥在边境线上的生活,心中充满了敬佩。他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为国家的安全和稳定默默奉献着。
有些东西,就如同那九门的青砖一般,承载着无尽的故事和情感。它们或许已经被岁月深埋,被城市的变迁所摧毁,但那些曾经被藏在夯土墙里的少年心事,却依然鲜活如初。
那是一段充满青涩与纯真的时光,少年们在九门的青砖墙下嬉戏玩耍,他们的笑声和呼喊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他们的手心或许还残留着汗水的痕迹,那是他们在奔跑、在追逐时留下的印记。而那一颗颗甜蜜的糖果,更是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和快乐。
然而,九门的青砖已经不在,城市的面貌也早已焕然一新。但那些少年心事,却如同被深埋在地下的宝藏,等待着被重新发掘。
在这个落雨的秋日,当雨滴轻轻敲打着窗户,思绪便会顺着记忆的纹路,缓缓流淌。那些被遗忘的往事,如同电影般在眼前闪现,少年们的笑容、泪水、争吵和和解,都一一重现。
那些曾经的美好,虽然已经远去,但它们却永远留在了心中,成为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就像那九门的青砖,即使被岁月侵蚀,被城市拆除,它们所蕴含的故事和情感,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