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冬雪,把元宝山电厂的轮廓描得格外清晰。91米高的塔炉像尊银色巨人,212根吊杆牵着弹簧组件,稳稳悬着5500吨重的设备——后来李春光总说,那吊杆多像他们这代人,一头拴着理想,一头坠着生活,得绷得紧,又得留着韧劲儿。
我带着集控八零一班的学生来实习那天,集控室的温暖裹着煤粉味,李春光正盯着仪表盘记参数。他是炉七三一班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钢笔别在胸口,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见我进来,他连忙起身,递来椅子:“杨老师,这30万机组的曲线,比课本上难辨多了。”那时谁也没料到,这个总把“参数要记死,操作要留活”挂在嘴边的年轻人,会在二十年后,牵着妻子的手重新走进校园。
毕业分配的日子来得比预想中急。我协助付志光老师和学生谈话时,办公室的窗玻璃结着冰花,每进来一个学生,哈气都会在玻璃上融出一小片雾。大多数人攥着家庭情况表,声音压得低:“老师,我家就我一个男孩子,城里还有老母亲”“我对象在机床厂,要是分去元宝山,这婚事就黄了”。
轮到李春光时,他把表往桌上一放,指尖敲了敲“家庭成员”那栏——“对象李丽春,咱班的。只要把我俩分在一起,去哪都行。”他说话时腰杆挺得直,眼神却不自觉飘向窗外,那里有几个女生正凑在廊下说话,李丽春的蓝围巾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我刚要开口,他又补了句,声音轻了些:“我和丽春中学毕业就扎进农村,面朝黄土背了三年锄头。”他垂着眼,睫毛上沾了点从窗缝飘进来的雪粒,“现在好不容易回城读了书,要是再去个连棵树都长不活的地方,我不怕苦,就怕她跟着我受委屈。”我见过李丽春,高挑漂亮,她写出来的字秀气又工整。
我想起勘探元宝山电厂的设计人员说过的话:那地方就是一片黄沙,大风刮起来,几米开外看不见人,冬天冷得能把钢笔水冻住,夏天热得能在沙子里把鸡蛋闷熟。
毕业分配誓师会那天,教室里的国旗挂得格外鲜艳。同学们轮流站起来表态,“我是党的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声音此起彼伏,震得窗玻璃都发颤。
直到李春光走上讲台,教室里突然静了。他没拿稿子,双手撑着讲台沿,目光扫过全班:“我要求去元宝山。那里要建中国第一台300兆瓦机组,课本上的理论,得在实际上练才管用——我的青春,想搁在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他却突然笑了,声音提了提:“还有,去元宝山也是李丽春的愿望。”他指了指李丽春的方向。同学们都齐刷刷看向最后一排,李丽春的脸瞬间红透,把头深深埋在书桌上,蓝围巾的边角还在轻轻抖。
李春光最后提高嗓门,像是宣告,又像是承诺:“李春光去哪,李丽春就去哪。”这句话落音的瞬间,教室里的掌声像炸开的雷,连付老师都红了眼,会后拉着我感叹:“多好的青年,多真的恋情,要是多几对这样的,咱们的分配工作哪用这么犯难。”
李春光去元宝山的那年夏天,我收到过一张明信片。照片上是还在建设的元宝山电厂塔式锅炉,钢架裸露着,像巨人的骨骼。背面是李春光的字,笔锋刚硬:“杨老师,丽春种的向日葵发芽了,就在宿舍窗台下,说等锅炉建成,花就开了。”
李春光到元宝山的第七年,成了单元长,管着整个机组的启停。在单元控制室他讲了个运行案例,我至今难忘。
那天机组启动,汽轮机低速暖机后胀差仍然超限,李春光刚把暖机时间加长,厂长史大桢就来了,语气急得发沉:“电网缺电,赶紧开大汽门升速!”
李春光没动,翻开运行日志摊在厂长面前:“史厂长,按规程,胀差超限不能强行升速,您要是坚持,就请在日志上签字。”厂长盯着日志上的参数,又看看他,眉头皱了半天,最终没下笔,转身走了。
“杨老师,当运转员就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盲目服从。”他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沿,“那天要是听了命令,机组可能就会振动损坏。我要是出了事故,丽春怎么办?她还等着我陪她看今年的向日葵呢。”
后来我每次给学生上课,都会把这个案例讲一遍——不仅讲规程的重要性,还讲那个藏在“责任”背后的名字。
有一年夏天,我又带着学生去元宝山电厂实习时,李春光领着我登上了炉顶。91米的高度,爬梯时风裹着煤灰往衣领里钻,他却走得轻快,说每天都上来巡检。到了炉顶,风光真的不一样:南面是老哈河,像条银色的玉带绕着电厂;北面是成片的庄稼地,绿油油的玉米秆随风晃;东面是家属区,楼房一排挨一排,最前排的那栋,窗台上摆着两盆向日葵,花盘朝着太阳,金灿灿的。“那是我家。”李春光指着窗台上的向日葵说:“在炉顶能看见家里的向日葵,就像看到李丽春一样兴奋。”
学校建模拟电厂那年,急需懂实际运行操作的培训工程师。集控教研室开推荐会时,我第一个报了李春光的名字。有人犹豫:“他在元宝山是骨干,人家能愿意回来吗?”教研室主任说:“放心,这是东北电业管理局下的令,调的就是技术骨干。”
半个月后,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们俩。李春光还是穿着蓝工装,手里拎着两个大箱子,李丽春跟在旁边,手里抱着一盆向日葵。“杨老师,”李春光笑着迎上来,“模拟电厂能培训更多运转员,比我一个人守着机组更有意义。”李丽春补充道:“学校的花坛空着,我把花带回来了,等明年,就能种出一片向日葵。”
如今学校的模拟电厂里,总能看见他们俩的身影。李春光在控制台前教学生看曲线,李丽春就在旁边整理资料,偶尔抬头,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会相视一笑。有次我路过,听见学生问:“李老师,您当年为什么非要和师母一起去元宝山呀?”
李春光指着模拟锅炉模型上的吊杆,说:“看见没?这吊杆牵着设备,少一根都不行。我和你师母,就像这吊杆,得一起绷着,一起扛着,日子才能稳当——青春也是这样,得和对的人一起,搁在对的地方,才不算白过。”
窗外的向日葵开得正好,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那座银色的锅炉模型上——像极了当年元宝山炉顶的光,温暖,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