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府的牛医卞宝,主业治牛,副业看人。
他坚信世间万物的病理都是相通的,尤其人和牛,区别不大。
他的女儿胭脂,却跟牛棚里的粗糙气息没有半分瓜葛。
那张脸蛋不点朱唇,不描青黛,却比戏台子上最红的角儿还要明艳几分。
只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的婚事也因此搁浅,比她爹手下最严重的便秘病例还要堵。
这天,胭脂送邻居王氏出门。
王氏那张嘴,堪称东昌府移动情报站,从不休息。
两人刚走到巷口,一个白色的身影就轻飘飘地荡了过来。
来人是秀才鄂秋隼。
他走路时眼神总在天上和地下之间徘徊,唯独不看正前方,结果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歪脖子树怀里。
胭脂的心,被这一下撞得小鹿乱跳。
坏了,是触电的感觉。
鄂秋隼总算稳住身形,扶了扶差点歪掉的头巾,露出一张俊美却又带着几分天然呆的脸。
他对着空气略一拱手,权当是打了招呼,便继续向前飘去。
胭脂的目光却像被胶水粘住,死死锁在他的背影上。
王氏悄悄凑近,脸上挂着一副“我什么都懂”的八卦笑容。
“闺女,魂儿被勾走啦?”
胭脂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那颜色像极了她爹给牛屁股烙下的滚烫印记。
她羞得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圈圈的形状分明就是个“鄂”字。
“王大妈,您要是能帮个忙……”
“我……我给您做一辈子牛腩面!”
王氏一拍大腿,这桩媒,她做定了。
毕竟,撮合姻缘是她除了传播八卦之外,唯一的精神追求。
王氏转过身,立刻就把这个新鲜出炉的猛料分享给了自己的情夫宿介。
宿介是个街面上的混子,早就对胭脂的美貌想入非非,那份心思比城墙根的野草长得还疯。
听完王氏的描述,一个极其大胆又充满漏洞的计划在他脑中光速成型。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不,是翻墙夜。
宿介裹着一件从邻居家顺来的白床单,自以为仙风道骨,来到了卞家墙根下。
他后退几步,一个猛冲,奋力起跳。
“啪叽。”
脸先着地。
宿介揉着发麻的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搬来块垫脚石,总算颤巍巍地翻上了墙头。
他瞅准胭脂闺房的方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咚”的一声闷响。
他精准地砸穿了窗户,以一个标准的平沙落雁式摔在房间的地板上。
胭脂被这动静吓醒,迷迷糊糊地看着地上那个蠕动的人形物体。
“鄂……鄂公子?”
宿介连忙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摆出一个他认为最能迷倒万千少女的姿势。
“姑娘,正是在下。”
胭脂揉了揉眼睛,狐疑地凑近了些。
一股汗臭夹杂着劣质酒精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立刻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鄂公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我离着八丈远都能闻见,你这味儿……有点上头。”
宿介的帅气造型瞬间凝固。
他怎么忘了,读书人自带体香这个关键设定。
“我……我今晚钻研古籍,不慎打翻了墨水,又用烈酒擦拭,所以味道有些……别致。”
胭脂眼里的怀疑更深了。
她悄悄后退,一把抄起枕头旁的擀面杖,警惕地对准他。
“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卧底!”
宿介眼看伪装失败,索性破罐子破摔,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
“美人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胭脂可不是好惹的,她爹是牛医,她从小耳濡目染,对人体的脆弱关节了如指掌。
她挥舞着擀面杖,对着宿介就是一顿“牛病诊断式”精准打击。
“你这上焦火旺,得敲这儿清热!”
“你这下盘不稳,明显是气血两虚,得捶这儿补气!”
宿介被敲得鬼哭狼嚎,感觉自己快被当场拆解了。
他自知今日无望,只想赶紧逃命。
“女侠饶命!我只是个路过的!”
胭脂也打累了,叉着腰喘气。
“想娶我,可以,但流程不能错!必须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少一样都不行!”
她还以为对方是来提亲,只是方式过于奔放了。
宿介都快哭了,这姑娘的脑回路是什么材质的?
他一心想跑,为了不白挨这顿揍,眼疾手快地抓向胭脂的手腕。
手没抓住,却顺手捞走了胭脂搭在床沿的一只绣花鞋。
“这个,就当是定金了!”
他大喊一声,连滚带爬地从窗户原路返回,那速度比被卞老爹扎针的病牛还快。
宿介一路亡命飞奔,慌乱之中,那只精美的绣花鞋也不知何时掉在了王氏的家门口。
第二天,无赖毛大晃晃悠悠地路过,一眼就相中了那只鞋。
毛大这个人,人生目标就是不劳而获,毕生绝学就是白日做梦。
他捡起鞋,找到王氏一打听,脑子里立刻上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爱情史诗。
一个比宿介更大胆,也更没脑子的计划,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袋里诞生了。
“他能干的事,我凭什么不行?”
又是一个深夜,毛大也学着宿介,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卞家。
他技术更差,爬了半天,最后是把墙给扒拉塌了一角,才狼狈地钻了进去。
他两眼一抹黑,完全不分东南西北,一头就撞进一间满是草药和牛粪混合气味的屋子。
那是卞老爹的卧室。
卞老爹睡得正沉,梦里他正给一头产后抑郁的母牛做心理辅导。
他猛然惊醒,多年的职业本能让他脱口而出。
“好大的胆子!敢偷我的牛!”
他抄起床边的切草刀,就向黑影砍去。
毛大吓得魂飞魄散,他只是想来发展一段感情,怎么开场就是动作片?
他慌乱中一夺,竟然把刀抢到了手里。
卞老爹扑上来,想夺回自己的宝贝刀,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毛大闭着眼胡乱一捅。
世界,突然安静了。
毛大睁开眼,只见卞老爹捂着胸口,满脸不可思议地倒了下去,嘴里还念叨着。
“我的牛……”
毛大吓得双腿发软,手一哆嗦,那只被他当成爱情信物的绣花鞋,不偏不倚地掉在了血泊里。
他魂不附体地逃了。
第二天清晨,胭脂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东昌府的宁静。
她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以及父亲身旁那只分外眼熟的绣花鞋。
就是它。
那个自称鄂秋隼的男人,从她这里抢走的那只。
“鄂秋隼!你这个禽兽!”
她脑中瞬间电闪雷鸣,所有线索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鄂秋隼求爱不成,恼羞成怒,竟痛下杀手!这逻辑链,完美闭环!
她哭着冲向了官府。
“大人!我要报案!杀人凶手就是秀才鄂秋隼!”
县太爷一听,原告、被告、物证俱在,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业绩。
他立刻派人,把还在梦里和周公讨论诗词的鄂秋隼抓了回来。
鄂秋隼一脸茫然地被按跪在公堂之上。
“我……我昨晚真的在温书。”
县太爷一拍惊堂木。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上大刑!”
所谓的大刑,就是两个衙役拿着毛笔,疯狂地挠鄂秋隼的脚心。
鄂秋隼平生最怕痒。
他笑得眼泪鼻涕横飞,几乎断气。
“哈哈哈哈……别……别挠了……我招……哈哈……我全招!人是我杀的……求你们了……让我死个痛快吧……哈哈哈哈……”
于是,一桩旷世奇冤,就这么高效地定了案。
案子递到济南府,知府吴南岱反复看了几遍卷宗,总觉得这案情处处透露着一股“扯淡”的气息。
他把王氏和宿介抓来一问。
宿介的心理素质比鄂秋隼差远了,衙役的“威武”还没喊完,他就吓得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结果,鄂秋隼无罪释放,杀人犯的帽子又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宿介头上。
宿介觉得自己比三伏天穿棉袄还冤,他只是想搞个对象,怎么就成了死刑犯预备役了?
他挥泪写下一封错字连篇的申冤信,递给了新上任的山东学使施愚山。
施愚山,人送外号“东昌府福尔摩斯”,平生最爱这种反转不断的案子。
他看完所有材料,嘴角浮起一抹看穿一切的微笑。
“有趣,把所有相关人等,都给本官带到城隍庙,本官要给他们上一堂生动的普法课。”
夜里的城隍庙,阴森诡异。
施愚山早已命人,在庙内的一面墙上,偷偷抹了一层极薄的白灰。
他自己则换上判官的戏服,脸涂得惨白,端坐在神案之后,气氛渲染得相当到位。
鄂秋隼、宿介、毛大、王氏和胭脂跪在下面,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本官今夜,请城隍爷附体,要让真凶在神明面前,无所遁形!”
施愚山的声音带着混响。
“现在,真正的凶手必然心虚,他的手会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去触碰墙壁!城隍爷已经在他手上留下了记号!”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旁边的墙。
过了一会儿,施愚山又下令。
“带他们去洗手,谁的手能让清水变色,谁就是凶手!”
衙役端来几盆清水。
鄂秋隼和宿介洗完,水盆清澈见底。
轮到毛大,他把手伸进水里一搓,一盆清水瞬间变成了墨汁。
全场震惊。
施愚山哈哈大笑,从神案后走出来,撕掉了脸上的假胡子。
“蠢货,墙上是白灰,而本官让你们洗手,是想看看谁的手上沾了香炉里的烟煤!”
他指着毛大。
“你心虚,刚才偷偷把手上的白灰往裤子上抹,结果越抹越脏,最后干脆在香炉里抓了一把烟煤想盖住痕迹!”
“你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却不知这正暴露了你那点可怜的智商!”
原来,施愚山早就暗中观察,发现毛大有点洁癖,总是不停地搓手。
他这招“涂灰濯手”,压根就不是为了找白灰,而是算准了毛大一定会因为手脏而画蛇添足。
毛大看着自己那双比锅底还黑的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大人我错了!我真就是想模仿一下别人,我哪知道他爹那么不经打啊!”
真相,就以这样一种公开处刑的方式,水落石出。
施愚山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终审判决,那语气活像个颁奖典礼的主持人。
“宿介!你虽然行为不端,堪称年度最差潜入者,但罪不至死。本官判你……去给城隍庙打扫一个月庭院,好好反思一下什么叫‘非礼勿动’!”
宿介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毛大!你作为本案的最终反派,集愚蠢与冲动于一身,成功拉低了本府罪犯的平均智商。恭喜你,荣获本案最高荣誉——秋后问斩大礼包一份!”
毛大两眼一翻,直接瘫了过去。
最后,施愚山的目光落在了胭脂和鄂秋隼的身上。
两人经历了这一连串的魔幻事件,此刻大眼瞪小眼,眼神里全是“我是谁?我在哪?接下来要干嘛?”的哲学思考。
“至于你们二位……”
施愚山拖长了音调。
“虽然这段爱情的开篇有点惊悚,过程有点狗血,但结局必须是圆满的。鄂秋隼,你人品不错,就是有点呆。胭脂,你敢爱敢恨,就是有点彪。”
“本官看你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来人,笔墨伺候!本官今天就亲自给你们主婚,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拜堂成亲!”
鄂秋隼和胭脂当场石化。
这就……结婚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衙役们已经喜气洋洋地拿来了两朵大红花,一人一朵给戴上了。
施愚山满意地看着这混乱又和谐的场面。
“好了,案子结了,婚事也成了,皆大欢喜!本官宣布,东昌府年度悬疑爱情大戏,圆满落幕!”
他潇洒地一挥手,仿佛导演喊了“咔”。
鄂秋隼和胭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送进了临时布置的洞房。
两人坐在床边,面面相觑了半天,最终,还是鄂秋隼先开了口。
“那个……你爹那把切草刀,我回头赔你一把新的,包开刃。”
胭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阴霾、荒诞和悲伤,都在这一笑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虽然过程曲折得能把人绕晕,但好歹,有情人终究还是成了……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