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精舍内,嘉靖帝负手立于窗前,明黄道袍的下摆随着他踱步的动作微微晃动。
窗外暮色已深,最后一缕天光在琉璃瓦上挣扎着不肯褪去。
\"吕芳。\"嘉靖突然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朕对陈恪...是否太过绝情?\"
吕芳手中的拂尘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即恢复平稳。
他深深弯下腰,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地:\"主子圣明,雷霆雨露具为君恩,何来绝情一说。\"
嘉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吕芳低垂的白发。
这个伺候了他三十年的老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你倒是会说话。\"嘉靖轻哼一声,继续踱步,\"陈恪练兵不易,如今一战成名,朕却要夺他兵权...\"
话未说完,嘉靖突然转身,道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吕芳的余光瞥见主子苍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异色——那双常年半阖的眼睛此刻竟亮得惊人。
\"主子...\"吕芳喉结滚动,声音愈发轻柔,\"陈学士是聪明人,必能体谅主子苦心。\"
嘉靖没有立马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太祖画像。
画像中的朱元璋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时空直视他的内心。
\"倭患渐平,文官领兵终非长久之计。\"嘉靖像是在对太祖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更何况...\"
他的声音渐低,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吕芳却听懂了那未尽之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若再立新功,朝廷拿什么赏他?封侯?拜相?
精舍内陷入沉寂,只有嘉靖的皂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清晰可闻。
一步,两步,三步...吕芳在心中默数着主子的脚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嘉靖停下脚步,眼中精光暴射:\"开海!\"
这个念头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
嘉靖的嘴角微微上扬,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血色:\"陈恪专心开海事宜,岂不比带兵更适合?\"
吕芳的腰弯得更低了些,拂尘几乎垂到地面。
他知道主子此刻不需要回答,只需要一个忠实的听众。
\"对,开海!\"嘉靖的声音突然提高,在精舍内回荡,\"东南倭患虽快平息,开海大业才刚起步。陈恪既有经济之才,又熟悉海事,正该专心此事!\"
他越说越兴奋,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节奏如同更漏滴水。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愧疚烟消云散——这不是夺权,这是重用!是栽培!
\"主子圣明。\"吕芳适时地轻声附和,眼角皱纹里藏着谨慎的笑意,\"陈学士若知主子如此为他着想,必当感激涕零。\"
嘉靖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过吕芳的面容:\"你当真这么想?\"
吕芳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深知这个问题背后的凶险,若答得太假,显得谄媚;若答得太真,又可能触怒龙颜。
\"老奴愚钝...\"吕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知主子向来爱才如子。陈学士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若无主子回护,只怕...\"
他故意留下半截话头,让嘉靖自行补全。
这一招他用了几十年,屡试不爽。
果然,嘉靖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踱步的节奏也慢了下来。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却飘向千里之外的苏州。
那个放牛娃出身的年轻人,此刻是否在灯下批阅公文?左肩的箭伤可还要紧?得知兵权调令时,是会愤怒,还是会理解朕的良苦用心?
\"吕芳。\"嘉靖突然唤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今日朕乏了。\"
吕芳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搀扶:\"主子操劳国事,也该歇息了。老奴这就去准备安神的熏香。\"
嘉靖摆摆手,独自走向内室。道袍的背影在烛光中拉得很长,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一条蛰伏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