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八月中,开德府,秦王府书房。
秋意渐深,庭院中的老槐树叶片已染上些许金黄,偶有落叶随风飘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上。书房内,却是一派与窗外秋瑟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炭火盆尚未升起,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寒,更衬得室内三人神情肃穆。
牛大眼、陈忠和与王思初,垂手立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牛大眼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短褐,虬髯阔口,眼神灼灼;陈忠和青衫磊落,眉宇间已褪去不少稚气,多了几分沉稳;王思初则安静地站在稍后位置,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专注。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书案后端坐的陈太初身上。
陈太初身着一袭玄色家常袍服,未戴冠冕,神色平静,但目光扫过三人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先看向牛大眼,开口道:
“大眼,你随我最早,海上陆上的风波经历得也多。眼下有件要紧事,非你莫属。”
牛大眼精神一振,挺直腰板:“王爷吩咐!俺老牛赴汤蹈火!”
陈太初微微颔首,指尖在铺开的海图上的某处一点——那是山东半岛南侧的胶州湾。“你即刻动身,去即墨。那里有个人,你需要去找她。”
“谁?”牛大眼眨巴着牛眼。
“苏柔柔。”陈太初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
牛大眼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哎呀!是那个女水瓢把子!当年跟着张猛将军,后来跟咱们一起东征倭国,在海上比好些爷们还利索的苏娘子?!”
“正是她。”陈太初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东征之后,她不愿受朝廷拘束,便回了胶州湾老家。那里是王奎、王伦两位伯爵的旧封地,朝廷未曾收回,算是他们的母港所在。虽不及登州水域开阔,但胶州湾乃是天生的良港,避风条件极佳。这些年来,她在那儿无拘无束,我暗中助她组建了一支小船队,约有三条像样的海船,五百来号跟她出生入死的弟兄。虽无官职,但在那片海上,她说话比官府还管用。”
他目光转向牛大眼,语气变得郑重:“你与她是老相识,诸葛不亮也与她相熟。等不亮探亲归来,你二人便一同前去。我要你们做的事,是给我仔细探明琉球主岛以东的那片群岛。” 他的手指在海图上划过一片标注模糊、岛屿星罗棋布的区域,“那些岛屿,环境恶劣,多数不宜人居,但正是藏匿船队的绝佳所在。韩七上次跟踪失利,大致方位就在那里。你们要摸清楚,哪些岛屿有淡水?哪些港湾可泊大船?有无人工修筑的痕迹?切记,只探查,不接战,有任何发现,立刻通过密信渠道回报。”
牛大眼听得两眼放光,海上冒险的本能被激发,重重抱拳:“王爷放心!俺老牛一定把那些鸟不拉屎的岛子摸个底朝天!苏娘子那边,交情在,好说话!”
陈太初点头,目光随即落到长子陈忠和身上,眼神变得复杂了几分,温和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期许与凝重。
“忠和,”他声音放缓了些,“你为祖父守孝,热孝期已过。如今国事维艰,何栗相公在汴梁独木难支,屡次来信,盼我遣人相助。为父还需在此守制年余,无法亲身前往。此番,你便代父入京吧。”
陈忠和身躯微微一震,抬头迎上父亲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孩儿遵命。只是……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孩儿年轻识浅,恐有负父亲与何相所托。”
陈太初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陈忠和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父亲的温暖。
“你自幼习儒,仁义礼智信,根基是好的。为父虽常年在外,也让你时刻体察民情。你生来锦衣玉食,这是你的命,并非过错。即便从军那两年,岳雷与你一同,岳鹏举对你们武艺操练要求严苛,也更多是磨砺心志、习得纪律,真正的苦,你吃得并不多。”
陈太初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继续沉声道:“吃苦并非值得夸耀之事,但唯有真切体会过民生之多艰,方能真正理解圣贤书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深意,方能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准则。”
他转身,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我大宋百姓,苦得太久了。一个寻常百姓,从出生到死亡,平均寿数不过三十。为何?婴孩夭折者众,此乃医道不昌,亦是生计维艰所致。更有那沉重的劳役!”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劳役之本,应按田亩多寡摊派,富者多出力。然朝廷旧制,本末倒置,竟成了贫者愈贫的枷锁!此弊必须革除!”
“其二,更是根本所在——土地兼并!”陈太初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我在靖康二年便着手抑制此弊,然边患频仍,海事倥偬,此政策屡遭阳奉阴违,未能彻底推行。但基础已打下——土地国有之策已定,疆界亦曾勘划!”
他盯着陈忠和,一字一顿道:“如今,某些地方的豪强乡绅,犹自以为朝廷会如以往般纵容他们巧取豪夺,吞并那些本该属于国家、分授给农户耕种的田产!你此次入京,首要之务,便是协助何相,全力推动‘追还授田’之政!他们不是善于巧取豪夺吗?那这次,就让朝廷来做这个最大的‘地主’,从他们手中,把本该属于天下百姓的土地,再夺回来!”
陈忠和听得心潮澎湃,却又感到肩头压力如山,他忍不住问道:“父亲,孩儿明白此事关乎国本。但……为何我们非要选择这条如此艰难之路?推行新政,步步荆棘,动辄得咎。”
陈太初凝视着儿子,良久,才缓缓道:“因为你只见过王府的锦衣玉食,却未曾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你只读过圣贤书的微言大义,却未曾亲耳听过田间老农被胥吏逼租的哀嚎。这条路上然艰难,但这是一条让更多人能活下去、活得稍有尊严的路。纵有千万人阻挠,为父亦要走下去。如今,这担子,也需要你来分担了。”
他走回书案,取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枚小巧的铜印,递给陈忠和:“这是为父给何相的信函与你的身份凭证。到了汴梁,多看,多听,多思,少言。遇有难决之事,多向何相请教。记住,改革之利刃,既需锋芒,也需准绳。对准的,是蠹国殃民的积弊;要保护的,是天下黎庶的生计。若遇顽抗,阻挠国策者,何相自有决断,届时,当以雷霆手段,杀一儆百!”
“孩儿……明白了!”陈忠和双手接过信函和铜印,只觉得重逾千斤。他再次躬身行礼,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
王思初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亦是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