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五月初七,汴梁城西,金明池畔的冲天杀气尚未散尽。
城北官道,却已被另一种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滚滚黑烟彻底笼罩!
大地在颤抖!
空气在嘶鸣!
一支前所未有的钢铁洪流,正撕裂大宋初夏的宁静,向着西北方向,喷吐着工业时代初生的、蛮横而磅礴的力量!
“库次!库次!库次——!!!”
低沉、浑厚、带着金属摩擦特有韵律的巨响,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碾压过官道两侧惊惶避让的车马行人!
为首之物,赫然是一头狰狞的钢铁怪物!
长逾三丈的漆黑车体,以精钢铆接骨架,外包厚重锻铁板!
车头形如倒置的巨斧,两盏镶嵌水晶透镜的巨型气死风灯(煤油灯)如同巨兽之眼,射出刺目光柱!
车体中部,一座形似倒扣巨钟的“卧式双缸往复式蒸汽机”正疯狂运转!
粗若儿臂的紫铜活塞连杆如同巨兽筋骨,在铸铁滑道内狂暴地往复冲撞!
杠杆带动着直径近丈的巨大明轮飞旋!
轮缘包裹着特制耐磨硬木与铁箍,每一次沉重地砸在夯实的黄土官道上,都留下深达寸许的辙印,溅起漫天烟尘!
车顶粗大的铸铁烟囱,如同愤怒的火山口,喷涌出浓密如墨、夹杂着火星的烟柱!
那烟柱直冲云霄,在碧蓝的天幕上拖曳出数十条狰狞的黑龙!
灼热的气浪与刺鼻的煤烟味,混合着蒸汽泄压阀间歇性喷发的尖利嘶鸣,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工业风暴!
这便是枢密院天工院耗费三年心血、以辽东精铁与美洲金山铜料为骨,铸就的“泰山—甲型”重型蒸汽牵引车!
其力可拽万钧!
此刻,这头钢铁巨兽的尾部,以碗口粗的精钢连环钩锁,拖拽着整整十辆特制的、加长加宽的四轮重型板车!
每辆板车上,小山般堆积着以油布严密覆盖的粮袋、成箱的火药铅弹、乃至拆卸开的重型炮架部件!
其载重,远超百头健牛之力!
巨兽驾驶舱内,一个年约二十七八、面容精悍、眉宇间带着漕帮子弟特有江湖气的青年,正赤膊操控着复杂的铜制阀门与舵轮。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滚落,在灼热的蒸汽管道烘烤下瞬间蒸腾。
他便是罗五湖的长子——罗江!
此刻他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野性的光芒,如同驾驭着新征服的烈马!
这上百台“铁牛”,是他罗家倾尽家财、甚至抵押了南洋三条香料船,从天工院“竞标”购得!
更是他罗家漕帮,从汴河纤夫跃升为“大宋皇家特许陆海联运总商”的根基!
“稳住气压!明轮转速保持一刻一百二十转!”
罗江对着身后副手嘶吼,声音淹没在蒸汽机的咆哮中,“告诉后面押车的!
过了郑州驿,换硬煤!烧足汽!给老子把西军爷们的粮草…三天之内…推到潼关!”
车队中部,一辆特制的、带有“大宋皇家漕运”鎏金牌匾的封闭式车厢内。
空气灼热,弥漫着上等徽墨与冰片薄荷的清凉气息。
白玉娘斜倚在一张铺着湘妃竹凉席的紫檀贵妃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杭绸褙子,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玄色鲛绡纱半臂。
她已年过四旬,眼角细密的皱纹难掩昔日风情,但那双丹凤眼中沉淀的,却不再是勾栏瓦舍的媚色,而是历经沧海、执掌万金流转的锐利与沉静。
她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算盘,珠粒在精钢轴上滑动无声。
面前矮几上摊开着数卷账册与地图。
一名青衣小婢跪坐一旁,小心翼翼地打着羽扇,驱散着从车壁缝隙渗入的燥热与煤灰。
“夫人,”车帘微掀,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躬身低语,“刚过中牟。
罗少东家传话,车况甚好,今夜可抵荥阳。
另…枢密院驿传急递,言西夏细作似有异动,欲毁我粮道…请夫人加派‘漕卫’巡护。”
白玉娘眼皮未抬,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传令‘铁鳞卫’(漕帮武装押运队),每车配双哨!弓弩上弦!燧发短铳不离身!凡可疑者近车队百步…杀!”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寒。
她放下算盘,端起一盏冰镇酸梅汤,目光投向车窗外那喷吐着黑烟、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钢铁长龙。
谁能想到?
当年汴河畔那个在花船上强颜欢笑、朝不保夕的“玉娘子”,今日竟能执掌这横跨陆海、富可敌国的运输帝国?
罗五湖…那个将她从泥沼中拉起,给予她信任与舞台的漕帮枭雄…此刻正在南洋的香料群岛与风浪搏杀。
而秦王陈太初…白玉娘唇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那个男人…给了她漕帮做梦都不敢想的“皇家特许”金字招牌,给了她参与辽东铜矿、高丽硫磺、乃至军械转运这等泼天富贵的机会!
却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名为“枢相”的鸿沟。
她曾以为自己的风情万种能叩开那扇门,却只换来对方更深沉的疏离与公事公办的器重。
也好…白玉娘饮尽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
情爱如烟云,权势与财富…才是握在手中最实在的东西!
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那些对着钢铁巨兽惊恐跪拜的乡民,心中涌起一股掌控命运的满足。
云南的铜,辽东的粮,高丽的硫磺…乃至此刻西征大军的命脉…皆在她白玉娘指掌之间流转!
这滋味…比什么男女情爱,都更令人沉醉!
汴梁枢密院,天工院签押房。
蒸汽机的轰鸣仿佛穿透百里,隐隐震动窗棂。
陈太初立于巨幅《大宋山川水利舆图》前,指尖蘸着朱砂,在“汴梁—潼关—秦州”的官道上,重重画出一道粗犷的红线。
红线上,数十个象征“蒸汽牵引车补给点”的三角标记如同獠牙。
“王爷,”天工院大匠“鬼手鲁”躬身呈上一卷图纸,声音带着狂热与遗憾,“此乃‘铁龙轨’(铁路)并‘虹吸渡槽’(铁桥)之详图!若依此铺设,以蒸汽机车拖拽十节铁皮货厢,载重可抵‘泰山车’百倍!自汴梁至潼关,三日可达!且不惧风雨,不耗草料!然…”
他声音低了下去,“开山凿隧,遇水架虹吸铁桥…所费…恐以亿万计!更需征发民夫百万…工期…十年难成…”
陈太初的目光扫过图纸上那纵横交错的铁轨、横跨黄河的钢铁巨龙、穿行秦岭的深邃隧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与深深的无奈。
铁路!
这才是工业文明的真正血脉!
若能贯通南北西东…大宋的国力将迎来何等飞跃?
然…这靖康六年的天下,虽有蒸汽初啼,却无万吨水压机锻轧钢轨,无高标号水泥浇筑桥墩,更无足以开凿千米隧道的炸药与机械!
强行上马,只会耗尽民力,拖垮财政,甚至动摇国本!
他缓缓合上图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收起来吧。此图…封存‘天字密库’。待…辽东鞍山铁厂能月产精钢万斤,待沧州船坞能造千吨铁甲舰…再议不迟。”
他转身,望向窗外西北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烟尘轨迹,“眼下…这‘铁牛’拉大车…已是极限。告诉罗江和白玉娘,西征粮道…不容有失!一根粮草…一粒火药…也不许耽搁在潼关以东!”
“属下明白!”鬼手鲁肃然领命。
陈太初踱至窗边。
远处,金明池的方向,似乎还回荡着昨日誓师时那震天的杀声。
而眼前,这喷吐着黑烟、蹒跚却坚定地驶向战场的钢铁长龙,正承载着帝国西征的命脉,也承载着他超越时代的野望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奈。
蒸汽机的轰鸣,如同一个新时代笨拙而有力的心跳,在这古老帝国的血脉中,艰难而执着地搏动着。
他知道,铁路终会铺就,钢铁巨龙终将驰骋神州。
但此刻,他只能将这野望深藏,先以这原始的“铁牛”,碾碎贺兰山下的顽石!
靖康六年的初夏,大宋的征西铁骑与后勤铁龙,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轰然撞向那片被风沙与野心笼罩的西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