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引迷局
马灯的光晕在账册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苏承宗的指尖划过纸页上的字迹,像在抚摸一块烧红的烙铁。隆昌号的流水账摊在左侧,岳父赵德发的笔迹圆润饱满,每个数字都透着商人的审慎,仿佛能看见他握笔时指节微微用力的模样。而右侧的盐引录却截然不同,字迹瘦硬如枯柴,捺笔收得又急又狠,像藏在袖中的短刀,随时要刺破纸面。
“你再看这个‘引’字。”苏承宗用指甲在纸上轻轻叩着,“岳父写‘引’字,竖钩是直挺挺下去的,像杆秤;这个却带了个小弯钩,收尾处还挑了下——你记不记得协同庆那个姓刘的账房?他写银钱的‘银’字,总爱在竖提上加这么个勾。”
赵玉贞凑近了些,马灯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发红。她嫁入苏家三年,帮着打理过不少账目,对各家商号的笔迹也算熟悉。经苏承宗一提醒,那盐引录上的字迹突然活了过来,刘账房缩着脖子拨算盘的模样竟与笔尖的走势重合了。
“可……可这盐引数目是真的啊。”她声音发颤,指尖拂过记录着“光绪三年三月,大同府盐引二百张”的那一行,“上个月我去布政司核对过,官府的底册上一个字都不差。”
苏承宗没说话,翻到账册最后一页。那页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画着从杀虎口到归化城的路线图,几条粗黑的线条勾勒出山脉与河流。他指着标注“黑风口”的地方,那里用极小的符号记着距离:“这是蒙古人的记法,用牲畜的脚印代表里程。岳父连蒙古话都听不太懂,怎么会画这个?”
赵玉贞的脸色霎时白了。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这册盐引录的模样,当时他气若游丝,只说“藏好它,别信任何人”,原来不是糊涂话。
“那常家……”她刚要开口,就被苏承宗按住了手。
他想起三天前聚源当铺的胡老板偷偷说的话。常家的三侄子常福,去年冬天当掉了块羊脂玉,赎当的时候急得满头汗,说那玉上的裂纹关系到“一家子的吃饭钱”。当时他只当是笑话听,此刻却惊出一身冷汗——盐引的数目,可不就是用裂纹般的暗记写在官府的密档上吗?
“咚!咚!”房门被撞得直响,伙计小王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外面传来:“掌柜的!不好了!蒙古来的快信!”
苏承宗猛地拉开门,小王手里的信纸被风卷得哗哗响。那是用最粗劣的草纸写的,炭笔在纸上划过深深的痕迹,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字:“黑风口遇袭,盐引被夺,谭、常两伙人火并,巴图带伤逃回,驼夫死了七个。”
“巴图怎么样?”赵玉贞抢过信纸,指尖被炭笔的毛刺扎得生疼。巴图是跟着苏家走了十年的老驼夫,去年还帮她带过蒙古草原的沙枣,说那是“能安神的好东西”。
“信上没说,只说人在杀虎口的客栈里。”小王喘着气,“送信的蒙古人说,谭大人的人已经围住了客栈,不准任何人进出。”
苏承宗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谭宗浚,山西巡盐御史,上个月还来隆昌号喝过茶,笑着说“苏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实在人”。他想起那人喝茶时翘起的小指,指甲修剪得比姑娘家还整齐,此刻却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刀。
“玉贞,拿灯来。”他突然说。
赵玉贞递过马灯,看着他把盐引录凑到灯芯边。火光舔着纸页,将最后一页照得透亮。苏承宗用指尖在页边轻轻一捻,一张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纸条从夹层里飘了出来,落在桌上。
纸条是用朱砂写的,字迹红得像血:“五月十三,黑风口交货,银货两讫。”
今天是五月十二。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苏承宗的声音冷得像冰,“劫驼队是假,要这盐引录才是真。”他突然抓住赵玉贞的手,将盐引录塞进她怀里,“你现在就去晋祠,把账册藏在圣母殿的佛像后面,那里有个暗格,是我去年翻修时特意留的。”
“那你呢?”赵玉贞死死攥着他的袖子,眼泪掉在账册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我去杀虎口。”苏承宗掰开她的手指,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指尖,“巴图不能白挨这劫,再说,他们要的是账册,我去了,才能把注意力引开。”
“不行!”赵玉贞把账册往桌上一摔,“那是圈套!谭宗浚在杀虎口布了多少人?常家的人又憋着坏,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我不去,他们就会来太原。”苏承宗捡起账册,重新塞进她怀里,“隆昌号的伙计、库房里的货物、还有你我,躲得过吗?”他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睛,放缓了语气,“晋祠有护院,佛像后面的暗格又隐蔽,你在那里最安全。记住,不管听到什么消息,不管谁来找你,账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交出去。”
赵玉贞咬着嘴唇,泪水砸在苏承宗的手背上。她知道丈夫的脾气,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犟。当年他为了保住隆昌号不被洋人吞并,敢单枪匹马去天津找李鸿章的幕僚理论,如今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巴图送死。
“我跟你一起去。”她抹了把泪,开始解腕上的银镯子,那是陪嫁的物件,能当不少银子,“多个人多个照应。”
“听话。”苏承宗按住她的手,将账册往她怀里塞得更紧,“你藏好账册,就是在帮我。等我回来,咱们就把这烂摊子交给官府,再也不管这些勾当了。”
他转身往外走,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赵玉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另一句话:“做买卖,最怕的不是赔本,是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刀。”
她抓起账册,塞进贴身的包袱里,又往发髻里插了根银簪——那簪子的尖是淬了毒的,是母亲临终前给她的防身物。小王在外面已经备好马车,车轴上抹了新的桐油,跑起来悄无声息。
“往晋祠走,快。”她登上马车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杀虎口离太原三百里,苏承宗就算骑马,也得走两天两夜。可那纸条上写的是“五月十三交货”,也就是明天。
马车碾过街角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帘上。赵玉贞摸着怀里的盐引录,纸页被体温焐得温热,却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她不知道,苏承宗在走出巷口时,悄悄把那半张记着常家当玉的纸条塞进了靴筒——他总觉得,那羊脂玉上的裂纹,才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
杀虎口的风,此刻应该已经卷着沙砾,打在巴图带伤的脸上了吧。苏承宗勒紧马缰,黑马长嘶一声,朝着北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很快就被太原城的夜色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