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的小饭馆儿开在城中村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边上,店名叫“老王家”。油烟味儿、葱花味儿、还有那陈年老木头桌椅的味儿,混在一块儿,就是老王半辈子熟悉的味道。这天傍晚,太阳歪歪斜斜地挂在天边,他正挥着铲子对付锅里噼啪乱响的猪油渣,油烟气呛得他直眯眼。一扭头,却看见自家闺女王小雅正坐在角落里那张掉漆的小方桌旁写作业。他瞧见女儿鼻尖那儿似乎有光在闪,起初以为是夕阳晃眼,可揉揉眼睛再看,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柔光,像萤火虫似的,分明就在小雅鼻尖儿上轻轻晃动。
“小雅!”老王嗓门天生洪亮,一嗓子吼过去,惊得旁边桌正埋头扒拉面条的食客差点噎住,呛咳起来。他顾不上那么多,扔下铲子几步跨到女儿跟前,粗壮的指头几乎戳到她鼻尖上,“你鼻子…鼻子这儿是咋回事?”
王小雅自己也纳闷儿呢,伸手摸了摸鼻翼,又不敢太用力,眉头皱得紧紧的:“爸,我也觉着奇怪,里头好像有个小疙瘩,一碰,就有点热乎乎的,像塞了粒刚出锅的糖豆儿,还…还发光?”她自己也觉得这说法儿邪乎,声音越来越小。老王凑得更近了,眼珠子都快贴到闺女鼻子上了。昏暗的光线下,女儿鼻翼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隐隐约约地,真能瞧见一点极其柔和的光晕在里头,缓慢地、温顺地流转着,像把一小片月光揉碎了又团起来,塞了进去。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浸透水的抹布。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吉利,像个古怪的瘤子。他立刻关店门,拉起女儿就奔了市里最大的中心医院。挂号、排队,折腾到晚上九点多,才轮到他俩。诊室里冷白的灯光刺眼,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耳鼻喉科老大夫拿着带灯的细长窥镜,小心翼翼伸进小雅的鼻孔,翻来覆去地照了半天,眉头拧得比老王鞋底下的褶子还深。
“奇怪啊……”老大夫反复嘟囔着,摘下窥镜,又拿起旁边的片子对着灯细看,“从结构上看,鼻腔里确实没发现任何异物,没有增生,没有息肉,完全正常。片子也干干净净,啥也看不出来。”他一脸困惑,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可你说的那光……嘶,难道是某种罕见的粘膜自发荧光?或者…视错觉?”他显然也解释不了这邪乎事儿。
“啥玩意儿?错觉?”老王急眼了,嗓门又拔高起来,引得外面走廊的人都往这边探头探脑,“我跟我闺女四只眼睛都看见了!就在她鼻子里头,会发光的!大夫,您再看看,再看看啊!这能是错觉?”
老大夫无奈地摇头,摊了摊手:“王师傅,仪器检查结果摆在这儿,确实没发现异常结构。至于您说的光……目前没有相关病理记载。我建议先观察观察?或者,您去省里更大的医院再看看?”他开了点消炎药,算是安慰。老王捏着那张轻飘飘的药单,心里却沉得像坠了块铅,拉着女儿走出医院大门。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老王却觉得浑身燥热,闷得喘不过气。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却没能给他答案的医院大楼,又看看身边女儿那秀气鼻子里隐隐透出的微弱光晕,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接下来的日子,老王彻底没了心思颠勺炒菜。他带着王小雅,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先是信了邻居七姑介绍的乡下老郎中,那老头儿神神叨叨,熬了一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汤,说是祖传秘方,结果小雅刚喝一口就吐得天昏地暗,鼻子里那光反而更亮了些。老王气得差点把那老郎中的破药罐子给砸了。后来又去了气功大师那儿,大师装模作样发功,念咒,折腾半天,累得自己满头大汗,小雅鼻子里的光依旧故我,甚至随着大师“发功”的节奏,还调皮地忽闪了几下。
“爸,算了吧。”小雅扯了扯老王的衣角,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我不难受,就是…就是怪怪的。咱回家吧,店里的活儿还等着呢。”老王看着闺女日渐沉默的脸,心里刀绞似的疼。他那个活蹦乱跳、总爱叽叽喳喳的闺女,现在走路都习惯微微低着头,生怕别人看见她那“发光的鼻子”。学校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给她起了个难听的外号——“灯泡雅”。老王有次去接小雅放学,亲耳听到一个小子在人群里怪声怪气地喊:“喂,‘灯泡雅’,今天亮度几瓦啊?照个亮儿呗!”当时老王血“噌”地就冲上了脑门,像头被激怒的老公牛,红着眼就要冲上去揪那小子,被小雅死死拽住了胳膊。
“爸!别!”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拖着他,“算了,爸!你打了他,他们更得笑我!”老王看着闺女通红的眼圈和鼻子里那点微弱却刺眼的光,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只能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放下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窝囊和愤怒,憋得他胸口生疼。
就在老王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常年在城中村收废品的老赵头,蹬着他那辆哐当乱响的三轮车停在了老王家店门口。老赵头神秘兮兮地把老王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废纸板混合着汗酸味儿的气息喷到老王脸上:“老王,听说你闺女那鼻子的事儿了?啧,邪门儿!不过,我倒是知道个人,兴许能有点门道。”
老王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谁?在哪儿?快说!”
“就西头老街那片儿,快拆了的那排破平房,犄角旮旯里有个小门脸儿,挂着个褪了色的破牌子,好像写着‘张氏古法诊疗’还是啥的。”老赵头吐了口唾沫,“是个怪人,姓张,叫什么不知道,大伙儿背地里都喊他‘张大白’,穿得倒挺干净,一身白大褂洗得发亮,可那地方……啧啧,阴森得很,平时也没见几个人去。都说这人神神叨叨的,专看些医院看不好的‘怪病’。你要不…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老赵头说完,又蹬着他的破三轮哐当哐当走了,留下老王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张大白”?这名字听着就不靠谱。可一想到闺女在学校受的委屈,想到她那越来越沉默的样子,老王把心一横:“管他黑的白的,只要能治好我闺女,阎王殿老子也闯!”他拉着小雅,按老赵头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西头那片荒凉破败、等着拆迁的老街。夕阳的余晖被两旁歪斜破败的房屋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菌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味。终于,在一个堆满废弃家具和烂木头的死胡同尽头,老王看到了那块褪色得几乎认不出字的木牌子——“张氏古法诊疗”,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扇油漆剥落、布满裂纹的旧木门上方。
老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那门板发出沉闷腐朽的“咚咚”声,仿佛随时会碎裂。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雪白大褂、身形瘦高的男人出现在门后。他的脸异常白皙,几乎没有血色,眼睛又黑又深,像两口幽深的古井,目光平静地扫过老王,最后落在王小雅的脸上,准确地说是她的鼻子上。那目光似乎有实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看得小雅下意识地往老王身后缩了缩。
“张…张大夫?”老王试探着问。
男人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狭窄的空间,示意他们进去。屋里光线极暗,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悬在屋顶中央,勉强照亮下方一张同样斑驳掉漆的旧木桌和两把椅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药味,混合着某种陈年的香料气息,有点刺鼻,又有点沉闷的甜腻感。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颜色暗沉的木头药柜,无数的小抽屉紧闭着,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
老王拉着小雅在椅子上坐下,凳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王搓着手,语无伦次地把小雅鼻子的怪事说了一遍,说到医院检查无果时,语气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奈。那个自称张慕白的男人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小雅的鼻子,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那专注里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直到老王说完,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张慕白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不是病。”三个字,斩钉截铁。
“不是病?”老王懵了,“那…那是什么?”
“是造化。”张慕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古怪的、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目光依旧锁在小雅的鼻梁上,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视着那点微光的内核,“天赐的灵物,藏于人身,谓之‘鼻光珠’。此物至纯至净,光华内敛,温养人身。然……久居凡窍,恐非其福,亦非你女儿之福。久之,恐耗其元气,损其根本。”
“珠子?耗元气?”老王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头皮发麻,但“损其根本”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那…那怎么办?张大夫,您有办法把它弄出来吗?”
张慕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从王小雅鼻子上移开,看向老王,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能取。但需机缘,需信我。”
“信!我信!”老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急切地追问,“那…那得多少钱?您开个价!”他心里盘算着,就算把饭馆盘出去,也得把这祸害闺女的东西弄掉。
张慕白却缓缓摇了摇头,伸出三根异常白皙修长的手指:“分文不取。此乃天予灵物,取之亦是顺应天道,岂敢以俗物论价?”他看着老王难以置信又带着疑虑的眼神,补充道,“只是,此物取出后,当归于天地,非你我能强留。你只需应允此点,三日后,待月华最盛之时,带她前来,我自有法度。”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老王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这医生说话神神道道,但“分文不取”四个字让他悬着的心稍微落下来一点,至少不是骗子图钱。再看看女儿鼻子里那点幽幽的光,想到她受的委屈,老王把心一横,重重地点了头:“成!张大夫,只要您能把它取出来,让我闺女好好的,啥都依您!三天后,我们一准儿来!”
三天后的夜晚,果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一轮硕大明亮的圆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银辉洒满大地,将城中村杂乱无章的屋顶和狭窄的巷道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光晕。老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和自己掌心的湿冷。两人再次踏入那条死胡同,走向那扇油漆剥落的旧木门。月光下,那门和门上的破牌子显得更加孤寂诡异。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推门进去,张慕白已经等在那里。屋内那盏昏暗的白炽灯不知何时被换下,只在旧木桌上点燃了一根粗壮的、颜色暗红的蜡烛。烛火跳跃着,将张慕白雪白的大褂映照得忽明忽暗,在他身后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怪兽。空气里那股奇异的药香更加浓郁了,浓郁得几乎有些呛人。
“坐。”张慕白指着桌前的椅子,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拿出一个极其古旧的、黑沉沉的木头盒子,轻轻打开。盒子里衬着褪色的暗红绒布,上面只放着一个拇指大小、同样黑沉沉的陶土小瓶。
老王紧张得喉头发干,看着张慕白拿起那个小黑瓶,小心翼翼地拔掉同样黑漆漆的木塞。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直冲鼻腔,老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张慕白示意王小雅仰起头,靠近烛光。他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用一根细若发丝、顶端裹着一点点洁白棉絮的小木签,极其小心地探入小黑瓶,蘸取了极其微量的、在烛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药粉。
“莫怕,闭眼,放松呼吸。”张慕白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像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小雅依言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紧张。老王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沾着幽蓝粉末的小签,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慕白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在小雅仰起的鼻端上方约一寸处,然后,手腕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幅度,极其迅捷地一抖!那一点幽蓝的粉末,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推送,化作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轻烟,倏地钻入了小雅的右鼻孔!
“唔!”小雅身体猛地一颤,鼻腔深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奇痒!那痒来得如此剧烈和突然,像有无数细小的羽毛在里面疯狂搔刮,又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她本能地张大嘴想吸气,想打喷嚏,可那股痒意直冲颅顶,让她瞬间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声。
“忍一忍!千万忍住了!别吸气!”张慕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促,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雅的鼻孔深处,瞳孔在烛光下缩成了两点针尖般的亮芒。
老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站起,下意识想冲过去抱住女儿,却被张慕白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死死挡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烛火疯狂地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小雅的脸憋得通红,身体因为强忍着那无法形容的奇痒而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就在老王几乎要崩溃,觉得女儿下一秒就要窒息的时候,异变陡生!
小雅因为强忍喷嚏而紧绷的鼻腔深处,那点原本只是隐隐透出的柔光,骤然间变得无比明亮!仿佛有一轮小小的明月在她鼻窍中诞生!紧接着,在那片夺目的光华中,一颗浑圆、温润、散发着柔和月白色光晕的珠子,约有黄豆大小,晶莹剔透,像是凝聚了最纯净的月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光辉,缓缓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推送着,从小雅的右鼻孔里滑了出来!
老王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颗悬浮在眼前、如梦似幻的月白珠子!
就在那颗光华流转的“鼻光珠”完全脱离小雅鼻孔、悬停在微凉的空气中,距离鼻尖只有寸许的刹那!张慕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他那一直沉稳如磐石的身形动了!快!快得如同鬼魅!快得超出了老王眼睛能捕捉的极限!
只见张慕白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笼在白大褂袖子里的左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探出!五指张开,精准无比地一把攫住了那颗尚在散发着朦胧月华的珠子!动作之快,带起一股细微却凌厉的风声!
“你干什么?!”老王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他本能地扑上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想要抢回那属于女儿的神异珠子。然而,他扑了个空!
就在张慕白抓住珠子的同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就在老王眼前、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连同那颗刚刚被取出的、光华尚未敛去的“鼻光珠”!就像一滴水珠掉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浓烈奇异的药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檀香燃尽后的冷冽余韵。桌上那根粗壮的蜡烛,烛火猛地向上一窜,发出“噼啪”一声轻响,随即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昏黄的光晕重新稳定地笼罩着小小的房间。
老王保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塑。他粗重地喘息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慕白消失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桌面上那个敞开的、内衬暗红绒布的黑木盒子,还有那个同样黑沉沉的、木塞掉落在一旁的小陶瓶,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没…没了?”王小雅终于缓过气来,鼻腔里那股恐怖的奇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通透和轻松感。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看了看父亲僵直的背影和空荡荡的桌面,鼻尖红红的,眼睛里还噙着刚才忍痒时憋出的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茫然,“爸?那个…那个发光的珠子…还有那个怪医生…都不见了?”
老王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肩膀,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失落而微微发颤:“小雅!你感觉咋样?鼻子?鼻子还难受不?那光呢?光还在里面吗?”
王小雅用力吸了吸鼻子,又使劲揉了揉鼻翼,感受着久违的、毫无阻滞的通畅感。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焦急的脸,很肯定地摇摇头,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不痒了,爸!一点儿也不痒了!里面…里面好像空了,特别特别舒服!光…光也没了!”她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来之不易的通畅感吸进肺腑深处。
老王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与失落的复杂情绪席卷了他。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全部吐尽。他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粗糙的大手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哽咽:“没了就好!没了就好!管它什么珠子不珠子的,只要你没事就好!那狗屁珠子,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爱谁要谁要去!咱不要了!”他嘴上骂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珠子没了,女儿解脱了,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那骗子张慕白,那神乎其神的手段,那凭空消失的诡谲,还有那颗宛如凝聚了月华精魄的珠子……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回到“老王家”小饭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油锅重新滋滋作响,葱花炝锅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食客们吆五喝六的声音填满了小小的空间。王小雅像换了个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走路也昂起了头,再也不用担心鼻子里会透出光来,更不用担心那难听的“灯泡雅”外号。她变得比以前更勤快,放学回来就抢着帮老王择菜、洗碗、招呼客人,仿佛要把失去的光阴都补回来。
“小雅,来份炒面!多放辣子!”有熟客大声吆喝。
“好嘞!张叔稍等!”王小雅清脆地应着,麻利地拿起菜单,脚步轻快地跑向后厨,马尾辫在脑后活泼地跳跃着,充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
老王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大勺在锅里翻飞,偶尔扭头看一眼在店里穿梭忙碌的女儿,看她挺直的脊背和明亮的笑容,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失落感,似乎也被这烟火气一点点熨帖、冲淡了。那珠子,那怪医,那晚离奇的消失……虽然想起来依旧觉得像场怪梦,心头总梗着个解不开的疙瘩,但看到闺女如今轻松快活的样子,老王觉得,值了。或许,那东西本就不该属于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充实。直到一个多月后,一个寻常的黄昏。老王正忙着收拾几张油腻的桌子,王小雅则在柜台后低头算着当天的流水账。店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傍晚的凉风。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放大的、有些模糊但特征明显的图片。
男人环顾了一下略显嘈杂的小店,目光最后落在柜台后的王小雅身上,又低头看了看平板上的图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探究。他走到柜台前,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小姑娘,打扰一下。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把平板转向王小雅,屏幕上赫然是那个穿着雪白大褂、脸色苍白、眼神幽深的男人——张慕白!照片里的他站在一个类似实验室的明亮房间里,背景是复杂的仪器,与那晚阴暗破旧的小诊所判若两人。
王小雅看到照片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拿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擦桌子的父亲。老王也听到了动静,直起身望过来,当他看清平板上的照片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沉了下来。
“你找他干啥?”老王把抹布往桌上一扔,大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躯挡在女儿前面,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警惕地盯着眼镜男。他那洪亮的嗓门把旁边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眼镜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那抹探究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哦,是这样的。我是《奇闻探秘》杂志社的记者,姓陈。”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老王没接,只是皱着眉扫了一眼。陈记者继续道,“我们一直在追踪报道一个非常特殊的…嗯,可以说是‘特殊物品’收藏家,或者说,研究者。就是这位张慕白先生。我们收到一些线报,说他近期可能在这片区域活动过,而且可能与一件…一件极其罕见的、据说拥有特殊能量的古代有机矿物有关联。据我们的信息源描述,那东西…嗯…可能呈现一种…温润的发光状态?”陈记者斟酌着用词,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再次扫向王小雅的鼻子。
老王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这人是冲着那颗珠子来的!那个装神弄鬼的张慕白,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和惊涛骇浪,脸色黑得像锅底,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认识!没见过!什么张慕白李慕白的!听都没听过!你说的什么发光石头?我们开小饭馆的,整天见的除了锅碗瓢盆就是油盐酱醋!啥石头能发光?你找错地方了!”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侧过身,把身后的王小雅挡得更严实了。
陈记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王反应如此激烈直接。他镜片后的目光闪烁,还想再说什么:“王师傅,您别误会,我们只是想了解点情况,这对我们的研究很重要,也许……”
“没什么也许!”老王粗暴地打断他,声音洪亮得整个小店都能听见,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逐客意味,“我们这儿忙着呢!没工夫陪你研究什么石头!你要吃饭就坐下点单,不吃就请便!门在那儿!”他抬手指向门口,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不耐烦。
陈记者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他看看一脸怒容、像护崽老母鸡似的老王,又看看老王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王小雅,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疑虑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这父女俩一眼,尤其是王小雅低垂的头顶,然后收起平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老王家”。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店里短暂的寂静后,又恢复了喧闹。老王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他转过身,看着女儿。王小雅也抬起头,小脸有些发白,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惶,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谁都没有说话,却都明白了对方心里所想。
老王抬起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女儿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仿佛要把力量传递给她。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坚定:“没事了,闺女。都过去了。甭理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咱这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彻底斩断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那东西…本就不该是咱的。没了,也好。清静!”
王小雅看着父亲疲惫却宽厚的脸,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力度,鼻尖微微有些发酸。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嗯!爸,我知道!我给您洗葱去!晚上咱吃炸酱面吧?”她转身轻快地跑向后厨,脚步踏在油腻的地板上,发出轻快的声响,马尾辫甩动着,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老王站在原地,听着后厨传来女儿拧开水龙头冲洗大葱的哗哗水声,看着小店里氤氲升腾的饭菜热气,闻着那熟悉到骨子里的、混合着油烟葱花和食客喧闹的市井气息。那颗曾带来无数烦恼和奇遇的“鼻光珠”,连同那个神秘莫测、最终消失无踪的张慕白,仿佛真的被这厚重踏实的烟火人间彻底吞没、消解了。它们成了这对平凡父女记忆深处一个离奇而模糊的印记,一个无法解释也不必再解释的谜团。或许,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容不下太多惊心动魄的神异,唯有这灶台前滚烫的油烟气,这碗热腾腾的炸酱面,才是他们脚下最真实、也最牢靠的土地。老王拿起抹布,重新用力地擦拭起油腻的桌面,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所有离奇的故事,都擦进这日复一日的、平凡而坚韧的生活纹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