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攥着那张薄薄的工资单,指关节都发了白。工头王胖子那油光光的胖脸凑过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老李,瞅瞅!这个月又他妈白干了吧?都怪你,非说那地方邪性,不敢动工!耽误多少工夫?这月工钱就这些,爱要不要!” 李强没吭声,喉咙里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抬头望向那片位于城郊结合部的新工地,坑洼的土地裸露着,几台挖掘机像笨拙的铁兽趴在那里,远处几栋烂尾楼黑黢黢的,像戳向灰暗天空的烂牙。邪性?他心里那点嘀咕,在老婆的医药费和儿子下学期的学费面前,被王胖子的唾沫星子彻底淹没了。
“老王,”李强把工资单小心折好,塞进裤兜里最深的口袋,声音干涩,“明天……明天就开工。按你说的,从东北角那儿挖。”
王胖子那张肥脸上顿时绽开油腻的笑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李强背上:“这就对了嘛!老李,人穷志不能短!那点神神叨叨的玩意儿,能当饭吃?能给你婆娘抓药?” 他凑得更近,一股子隔夜酒混合着廉价烟草的味道直冲李强鼻子,“咱这行,挣的就是个辛苦钱,胆子大点,票子才厚实!听我的,准没错!”
第二天,太阳还没露脸,工地上就响起了挖掘机沉闷的轰鸣。李强心里那点不安,像角落里的灰尘,被这巨大的噪音暂时掩盖了。他站在坑边,指挥着挖掘臂向下啃噬着土层。泥土特有的腥气和金属摩擦的焦糊味混杂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哐当——!”
一声异常沉闷、仿佛敲在破鼓上的巨响猛地炸开,震得人脚底板发麻。挖掘机巨大的钢铁手臂剧烈地抖了一下,硬生生卡住了。
“操!强哥!” 操作室里的司机小赵探出半个身子,脸都白了,“挖到啥硬家伙了?震得老子手都麻了!”
李强的心也跟着那声巨响狠狠一沉。他几步抢到坑边,探身往下看。泥土里,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大家伙一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绿锈,像凝固的血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和泥土深处某种陈腐腥气的味道,随着坑底翻腾上来的冷气,幽幽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停!都停下!” 李强扯着嗓子喊,声音有点变调。他抄起铁锹,滑下坑去,招呼几个胆大的工人一起清理周围的浮土。铁锹刮擦着那硬物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着泥土被一点点剥离,那东西的全貌渐渐显露出来。
是一尊鼎。青铜的。样式古拙得瘆人,三只粗壮的兽蹄足深深扎进土里。鼎腹鼓胀,上面爬满了扭曲狰狞的夔龙纹,那些纹路在幽暗的坑底似乎还在缓慢地蠕动。鼎身布满了厚厚的铜绿,像一层死皮。最触目惊心的是,其中一只鼎耳,从根部断裂了,断茬扭曲着,露出里面暗哑的铜胎,像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生生掰断的。那断口,在李强眼里,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哎哟我的娘诶!” 旁边的老工人刘麻子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铁锹“哐啷”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背也浑然不觉,“这……这玩意儿看着就邪门!强哥,这鼎耳都断了,不吉利啊!老话儿咋说的?‘鼎折足,倾公餗’!这是要出大事儿的兆头啊!” 刘麻子脸上的麻子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发颤。
李强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只断耳,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了爷爷还在世时,讲过的那些老辈人传下来的忌讳。挖出古物,尤其是这种残缺不全的,是大凶之兆。王胖子那张唾沫横飞的脸和他老婆蜡黄憔悴的面容交替在脑子里闪过。他咬了咬牙,腮帮子鼓起两道硬棱。
“少他妈废话!” 王胖子不知何时也溜达到了坑边,叉着腰,探着脖子往下看,脸上满是发现宝贝的贪婪红光,“什么吉不吉利!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玩意儿一看就是老古董!值老鼻子钱了!赶紧的,弄上来!轻点啊!别磕坏了!” 他兴奋地搓着手,仿佛看到大把钞票在眼前飞舞,“老李,别愣着!搭把手!回头卖了钱,少不了你的!”
李强看着王胖子那张被贪婪扭曲的脸,又看看坑底那只残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鼎,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挥了挥手,哑着嗓子指挥工人:“找粗绳,套住那两只好耳朵,小心点往上吊……慢点!”
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地固定好绳索,挖掘机的吊臂缓缓升起,发出“嘎吱嘎吱”令人心悸的呻吟。沉重的青铜鼎一点点被拉离深坑的泥土束缚,鼎腹上那些夔龙纹在晃动中似乎活了过来,扭曲盘绕。就在鼎身完全脱离坑底,悬在离地面还有半米高的空中时——
“啪!”
一声脆响,清晰得如同骨头断裂。固定着那只完好鼎耳的粗麻绳,毫无征兆地,从中崩断了!
悬空的青铜鼎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头被激怒的沉重怪兽,猛地向侧面倾斜、坠落!
“啊——!” 坑边一个叫二柱的年轻工人躲闪不及,沉重的鼎身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擦过他的小腿外侧。皮肉撕裂的声音和骨骼碎裂的闷响混杂在一起。二柱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泥地上,抱着血肉模糊、明显变了形的小腿,疼得满地打滚,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泥土。
“血!血啊!” 刘麻子声音都劈了叉,指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血光!血光之灾啊!强哥!这地方不能待了!邪!太邪门了!”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猛地冲进李强的鼻腔,比那铜锈味更刺鼻,更令人作呕。他看着二柱痛苦扭曲的脸和那刺目的鲜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王胖子也吓傻了,肥脸上的红光褪得一干二净,煞白煞白的,看着那滩血,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工地上死一般寂静,只有二柱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荡。挖掘机的引擎不知何时熄了火。那尊闯祸的青铜鼎斜躺在泥土和血迹旁边,断耳狰狞,完好的一耳朝天,夔纹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像一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眼睛。
“停工!都他妈停工!” 李强猛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先把二柱送医院!快!”
二柱被抬走后,工地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瘫了。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工棚里蔓延。没人敢靠近那个挖出鼎的大坑,更没人敢碰那尊邪门的青铜器。王胖子躲在他的简易板房里,门关得死死的,再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李强把自己关在工棚角落的床铺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也压不住心底那不断滋生的寒意。鼎耳的断裂、绳索的崩断、二柱的鲜血……刘麻子那惊恐的“血光之灾”四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第三天下午,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烤得工地上尘土都烫脚。工棚里死气沉沉,没人说话,只有苍蝇嗡嗡地围着前日残留的血迹打转。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背着个破旧褡裢的老道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工地门口。他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没理会门口懒洋洋的保安,径直走向那个被众人视为禁区的深坑,目光死死锁定了坑边那尊被遗弃的青铜鼎,还有旁边那片已然变成深褐色的血渍。
李强正蹲在工棚门口抽烟,一抬头就看见了老道士。那道士的眼神让他心头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迎了过去。
“无量天尊。” 老道士打了个稽首,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李强的耳朵里,“这位善信,此地戾气冲天,煞云罩顶,大凶之兆已显,为何还不速速离去?难道真要等到家破人亡,才知悔悟吗?”
李强心头剧震,捏着烟头的手指微微发抖:“道……道长,您看出什么了?”
老道士没直接回答,他缓步走到那青铜鼎旁,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断裂的鼎耳,轻轻抚过鼎腹上狰狞的夔龙纹,又沾了点地上早已干涸的深褐色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此鼎,” 老道士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寒意,“乃古时镇压凶戾之物。年深日久,邪气早已浸透鼎身。你看这夔纹,非是祥瑞,实为诅咒!再看这断耳,” 他指向那扭曲的断茬,“鼎乃重器,象征根基稳固。耳断,根基已毁,主家离散之祸!更兼血光溅染其上,怨气纠缠,已成大凶之器!它被深埋于此,必有缘由。强行扰动,便是引火烧身!那受伤之人,不过是祸端初启罢了!”
他猛地抬起头,清亮锐利的目光直刺李强眼底,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贫道观你印堂晦暗,眉宇间死气缠绕,周身更有一股阴寒怨气如影随形!此乃大祸临头之相!听贫道一言,速速离开此地!所有沾染此鼎之人,皆需远离!迟则生变,悔之晚矣!切记,三日之内,必有倾覆之灾!”
老道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李强的心上。每一句都与他心底那不详的预感严丝合缝。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就要脱口答应下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暴喝突然炸响。王胖子不知何时从板房里钻了出来,脸红脖子粗,几步冲到老道士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道士脸上:“哪来的老神棍?跑这儿装神弄鬼吓唬人!什么戾气煞气?老子只认财气!滚!赶紧给老子滚蛋!再敢胡说八道,扰乱老子的工地,信不信我找人把你那破道观都给拆了!”
老道士面对王胖子的咆哮,脸上毫无波澜,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重的怜悯和无奈。他最后深深看了李强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李强心头发颤,包含了警告、叹息,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预见。老道士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仿佛在无声地说“劫数难逃”。他整了整破旧的道袍,背着那个褡裢,转身,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离开了这片被不祥笼罩的工地。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像一道孤独的墨痕,渐渐融入了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里。
老道士走了,留下的话却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缠住了李强的心。他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断耳的青铜鼎、二柱的惨叫、老道士那双穿透人心的眼睛,还有那可怕的预言——“三日之内,必有倾覆之灾”。第二天一早,李强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硬着头皮找到王胖子。
“老王,” 李强嗓子干得冒烟,“那道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二柱那腿……废了!这地方,太邪性了。要不……咱缓缓?换个地方先干着?或者……找点懂行的来‘看看’?”
王胖子正对着账本发愁,闻言“啪”地一声把账本摔在桌上,唾沫星子又喷了出来:“李强!你他妈脑子进水了?被个老骗子几句话就吓破胆了?二柱那是他自己倒霉!意外!懂不懂?意外!”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窗外,“你看看外面!停工一天老子损失多少钱?工钱、机器租金、材料损耗!还有那尊鼎!那可能是国宝!值几百万!几千万!就因为它,咱停工?放屁!”
他越说越激动,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你怕?行!你怕你滚!老子自己干!我就不信这个邪!什么狗屁倾覆之灾?老子命硬得很!今天!必须给我开工!谁他妈再敢提停工,就跟他这个月工钱一起滚蛋!” 王胖子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里,只剩下被贪婪烧红的疯狂。
李强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想起老婆躺在病床上蜡黄的脸,想起儿子要交补习费时怯生生的眼神。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他全家唯一的指望。滚?他能滚到哪里去?他像根被钉死在原地的木桩,最终,那点反抗的力气彻底泄了。他颓然地垂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
工地上,恐惧被王胖子的咆哮暂时压了下去,但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不安像湿透的棉被,死死捂在每个人心头。机器重新轰鸣起来,但操作的人明显心不在焉,动作僵硬,眼神躲闪,时不时地瞟向那尊被遗弃在角落、用破帆布草草盖住的青铜鼎。挖掘机巨大的铲斗每一次落下,都显得格外迟疑,发出的噪音也格外刺耳。没人敢靠近那个挖出鼎的深坑,仿佛那里盘踞着看不见的恶鬼。
第三天下午,天色毫无征兆地变了。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大片大片沉甸甸的、铅灰色的浓云就从天边急速翻滚而来,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迅速地覆盖了整个天空。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白昼如同黄昏。空气变得异常闷热粘稠,一丝风都没有,工地上飞扬的尘土仿佛凝固在了半空,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味,令人窒息。
李强站在简易工棚门口,抬头看着那黑压压的天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老道士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子里疯狂回响:“三日之内,必有倾覆之灾!” 就是今天!他猛地回头,看向工地东北角——那台最高大的塔式吊车,巨大的钢铁臂膀正悬停在半空,吊着几捆沉重的螺纹钢筋。吊臂的阴影,在铅灰色天幕的衬托下,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的黑色铡刀!
“老王!要下暴雨了!风肯定小不了!那吊车……” 李强冲着王胖子待的板房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
王胖子不耐烦的声音从板房里传出来,闷闷的:“嚎什么嚎!天气预报说阵雨!阵雨懂不懂?一会儿就过去了!赶紧干你们的活!耽误了工期,扣钱!”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老天爷的藐视和对金钱的执念。
李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着他,几乎是本能地朝那台塔吊的方向快步走去。越靠近,那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就越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土腥和铜锈的混合气息——正是那尊青铜鼎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头皮发麻。他走到塔吊巨大的基座下,仰起头。几十米高的钢铁骨架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基座旁边堆放杂物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定睛看去——是蛇!
一条通体漆黑如墨的蛇,正盘踞在几根废弃的木料上。那蛇不大,只有小臂长短,但它的姿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它高高昂起三角形的头颅,一双冰冷的竖瞳,在昏沉的天光下,竟幽幽地泛着一种近乎暗红的光泽!更让李强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蛇的目光,并非茫然,而是极其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高空中那台塔吊的驾驶室!仿佛它知道那里有人!那眼神,冰冷,怨毒,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残忍,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好戏开场。
李强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他想起了那鼎腹上扭曲的夔龙纹!这蛇……这蛇的眼神,和那夔纹何其相似!他想喊,想警告塔吊上的司机,可喉咙像是被那黑蛇冰冷的视线扼住了,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硬硬的,是那半截断裂的青铜鼎耳——那天鼎吊上来后,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此刻,这冰冷的金属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手心。
“轰隆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瞬间将昏暗的工地照得一片死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穹炸裂的惊雷在头顶猛然炸响!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呜——呼——”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狂风!真正的狂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咆哮着冲进了工地!这风来得毫无缓冲,狂暴到极点!地上的碎石、尘土、塑料布、废弃的纸片瞬间被卷起,如同无数疯狂的鞭子,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工棚顶上的彩钢板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整个掀飞!
暴雨!倾盆的暴雨紧随而至!豆大的、冰冷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如同密集的子弹,横着扫射下来!砸在铁皮、安全帽、泥土上,发出噼里啪啦爆豆般的巨响,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
“啊!风太大了!” “快躲躲!” “塔吊!塔吊在晃!” 工地上瞬间炸开了锅,工人们的惊呼和惨叫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所有人都像受惊的蚂蚁,慌乱地寻找着遮蔽物。
李强被狂风吹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死死抓住塔吊冰冷的基座钢筋,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抬起头,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又咸又涩。他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钉在高空中那台巨大的塔吊上。
那平日里稳如泰山的钢铁巨兽,此刻在狂暴的飓风撕扯下,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呻吟!粗壮的钢铁塔身在剧烈地左右摇摆,幅度越来越大!连接吊臂和塔身的巨大转轴处,传来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承受极限的“嘎吱——嘎吱——”声!吊臂顶端那几捆沉重的钢筋,此刻变成了致命的摆锤,在狂风中疯狂地甩动,每一次摆动都牵引着整个塔吊的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塔吊驾驶室像个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剧烈地摇晃着。司机小赵惊恐万状的脸贴在布满雨水的玻璃窗上,他徒劳地试图控制操纵杆,但机器的力量在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可笑。他绝望地拍打着窗户,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嘶喊,但声音完全被风雨和金属的嘶鸣吞没。
“快下来!小赵!快下来啊!” 李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被狂风撕得粉碎。他看到了!就在塔吊剧烈摇摆到某个极限角度的瞬间,塔身底部靠近基座的地方——那里是主要的承重结构——一道刺眼的、不规则的裂纹,如同一条狰狞的黑色蜈蚣,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猛地出现在湿漉漉的钢铁表面!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蔓延、扩大!
“不——!!!” 李强目眦欲裂,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咔嚓——!!!”
一声比惊雷更恐怖、更沉闷、更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风声雨声!那是钢铁筋骨彻底断裂、粉碎的声音!
支撑着整座塔吊的承重主结构,就在那道致命的裂纹处,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斧劈中,瞬间崩断!扭曲!粉碎!
几十米高的钢铁塔身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像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人,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撕裂、扭曲、折断的刺耳交响!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李强所在的方向——那个挖出青铜鼎的深坑,以及旁边堆放建材的区域——轰然倾塌下来!
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斗篷,瞬间覆盖了下方的一切!断裂的钢铁构件、巨大的混凝土配重块、被甩脱的沉重钢筋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致命的陨石,裹挟着死亡的风声,呼啸着从天而降!
“跑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仿佛被加速到了极致。李强在塔吊崩塌的巨响和漫天砸落的死亡阴影中,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旁边扑倒翻滚!
“轰隆隆——!!!”
“哐当——!!!”
“噗嗤——!!!”
巨大的塔身主体狠狠砸进那个曾经挖出青铜鼎的深坑,激起冲天的泥浆和污水,如同喷发的黑色火山!无数断裂的钢铁支架、巨大的混凝土块、沉重的钢筋捆,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落在李强刚才站立的位置,砸在周围的工棚上,砸在堆放的建材上!泥土飞溅,铁皮扭曲撕裂,木材瞬间粉碎!整个工地瞬间化作一片钢铁、碎石、泥浆和雨水混合的死亡地狱!
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又被更巨大的撞击声和风雨声淹没。
李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上,同时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他整个人被爆炸般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开外冰冷的、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泥水、血腥味、还有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铜锈土腥气,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口鼻。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剧痛让他蜷缩起来,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和血水。
眼前是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巨大的塔吊扭曲成一堆丑陋的废铁,深深地嵌在深坑和泥土里,如同一个钢铁的坟墓。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地面,水流迅速变成了暗红色,蜿蜒流淌,汇聚成一道道刺目的血溪。残破的工棚下,传来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和哭泣。他看到刘麻子被一根弯曲的钢筋压住了大腿,正徒劳地挣扎着;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工友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他看到王胖子那间坚固些的板房,被一根巨大的吊臂残骸砸塌了半边,里面一片死寂……
一切都结束了。喧嚣的风雨声、伤者的呻吟哭泣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救护车和消防车凄厉的鸣笛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李强的耳朵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躺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和腿上的剧痛。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混合着泥土和血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已经被泥水浸透的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那半截断裂的青铜鼎耳。冰冷的青铜,沾满了污泥和他手上的血,在周围闪烁的警灯和手电筒混乱的光柱下,那断茬处,幽幽地泛着一层诡异的、湿冷的青光。断裂的线条扭曲着,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又像一只永远无法闭上的、充满诅咒的眼睛。
李强死死攥着这冰冷的、不祥的金属碎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道士悲悯而绝望的眼神、王胖子被贪婪烧红的咆哮、二柱凄厉的惨叫、黑蛇那怨毒冰冷的竖瞳……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最终都凝固在他眼前这片由钢铁、血水和泥泞构成的废墟之上。
那半截沾血的青铜鼎耳,在他紧握的掌心,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