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部长……”
张定坤站起身,看向身旁的刘建华。
刘建华点点头,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新信息。
“刚收到汇报,另一组查实了合作社账目和贫困户签约名册,与郑仪提供的材料完全一致,没有虚假。”
刘建华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抽查了七户未在宣传片露过面的农户,六户对合作社评价积极,一户……就是那个杨老歪。”
张定坤没说话,只是微微闭了闭眼。
这时,一辆溅满泥水的越野车疾驰而来,吱嘎一声停在田埂边。
郑仪撑着一把旧伞下了车。
他裤腿挽起,脚上的旧胶鞋糊满了泥浆,显然刚刚也奔波在其他地块。
“张书记,刘部长。”
郑仪快步走到两人面前,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
“苗情怎么样?”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脚下的柴胡地,带着一种农人看庄稼的本能关切。
张定坤深深地看了郑仪一眼。
眼前的年轻人,脸上没有一丝昨日会议上的精明干练,也没有被调查时的紧张辩解。
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冒雨查看自家庄稼的农人,眼神里是对这片土地和生长于其上那些脆弱生命的切实关注。
那份专注和忧虑,装不出来。
张定坤指了指地里:
“刚冒芽,看起来很精神。”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
“那个杨老歪……”
“那是我们工作没做好。”
郑仪立刻接口,语气平静而坦诚。
“他是村里的老问题户,也是我们扶贫攻坚最硬的骨头。合作社带动了绝大多数人,但总有极少数,因为长期积贫积弱养成的惰性和恶习,一时难以跟上。对这一类特殊困难群众,需要更精细、更有针对性的帮扶策略,甚至需要外力干预。”
他叹了口气:
“我这个书记,有责任。”
雨点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
刘建华适时插话:
“郑仪啊,定坤同志的意思是,基层情况千差万别,有成绩也有不足。关键是要有直面问题的态度和解决的决心。”
郑仪点头:
“我明白。工作组这次来,正好帮我们发现问题。杨老歪的情况,我马上责成县民政局、青山镇和村两委成立联合帮扶小组,对他进行专项帮扶和监管。”
他目光扫过远处那些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忐忑不安的村民身影。
“更重要的是,如何让柳林村发展的红利,真正覆盖到每一个角落。这考验的是我们基层治理的精细化水平。”
张定坤静静听着。
没有推诿,没有辩解,只有对问题的清醒认知和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远处。
“张书记!”
突然,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喊打破了沉默。
只见老杨头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村民。
村民们大多上了年纪,穿着雨衣或打着破伞,有的还戴着斗笠。
他们不顾脚下的泥泞,很快将工作组和张定坤、刘建华、郑仪围在了中间。
老杨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定坤:
“张书记!省里的青天大老爷!我是杨德福!电视上那个!”
他将手里那张纸猛地塞向张定坤:
“您看看!这是按了全村红手印的!都是真的!”
张定坤接过那张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纸。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歪歪扭扭的名字和鲜红的手印!
最上方,是几个勉强工整的大字:
“青峰模式是俺村的救命符!俺们要活命!合作社不能散!”
“青天大老爷!您给做主啊!”
人群里有人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那些天杀的在网上胡说八道!是要断了俺们的活路啊!”
“张书记!郑书记是好人!他带我们找到了活路!”
“合作社是真的好啊!”
“俺家娃上学的钱都指望它了!”
七嘴八舌的乡音,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雨水的凉意,又裹挟着滚烫的焦虑和期盼,瞬间将张定坤包围。
村民们朴实的脸庞在雨水中显得模糊,但那一双双急切、恳求、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定坤心头发颤。
他们不懂什么是“青峰模式”背后的博弈。
他们只知道,那个叫郑仪的年轻书记来了以后,地里长出了能换钱的东西,合作社管收,娃上学的钱有了着落,日子有了盼头。
谁敢动这个根基,就是要他们的命!
“乡亲们……”
张定坤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沉重的托付。
郑仪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沉稳而清晰:
“杨大爷,各位乡亲!”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穿透雨幕。
“都别急!省里工作组这次来,就是帮我们把合作社办得更好!不是来撤摊子的!”
他目光扫过全场:
“天冷雨大,都别淋着!合作社里给大家准备了热姜汤,都回去喝一碗!我向你们保证,谁也断不了咱柳林村的活路!”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郑书记……俺们信你!”
老杨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
“对!郑书记!俺们信你!”
人群里爆发出附和。
“走,听郑书记的,喝姜汤去!”
“张书记,刘部长,咱也去合作社喝碗热汤,驱驱寒?”郑仪看向张定坤和刘建华,语气自然。
刘建华看着雨中慢慢散去、但眼神里依旧带着不安与期盼的村民背影,又看看身旁沉默如山的张定坤,轻轻推了他一下。
“走吧,老张。再淋下去,这把老骨头真要交代在这黄土塬上了。”
张定坤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回程的车厢里,异常沉默。
雨水冲刷着车窗,外面青峰县的山野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沉静。
刘建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忽然开口:
“定坤同志,这雨……应该快停了吧?”
张定坤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落在前排郑仪沉默的后脑勺上,过了许久,才低声回应:
“也许……是场好雨。”
声音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