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坤脸色铁青,扶住老汉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二叔!二叔你瞎说啥呢!?”
一个穿着合作社统一蓝色工装、满身泥点的壮实汉子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旧保温桶。
他看到院里站着的陌生人,尤其是张定坤那身挺括的气度和扶着他二叔的姿态,瞬间脸色大变。
他几步抢到老汉面前,情急之下竟直接伸手去捂老汉的嘴:
“我的亲二叔哎!你老糊涂啦!别胡说!别……”
他的声音带着惊恐和哀求。
“干什么!”
张定坤厉喝一声,眼中寒光一闪。
他带来的纪检干部小周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已经扣住了那汉子伸向老汉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将他反扭住!
“哎呦!疼!放手!你们干啥!”
汉子痛呼挣扎,却被小周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人?!”
汉子挣扎着吼叫,眼睛惊恐地瞪着张定坤。
“我二叔他老糊涂了!胡说八道!合作社没亏待我们!”
“闭嘴!”
张定坤怒视着被制服的汉子,又看看怀里虚弱不堪、涕泪横流的老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这还了得!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省工作组的面,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捂嘴威胁苦主?!
这合作社,果然有鬼!
是名副其实的黑势力!
“老人家,你莫怕!”
张定坤将老汉小心扶回藤椅,声音带着一种雷霆前的压抑。
“你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省工作组在这里,给你做主!谁也威胁不了你!”
老汉被这场面吓呆了,看看脸色铁青的省里大官,又看看被反扭着、痛苦不堪的侄子,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
“张书记!张书记!”
就在这时,村支书老杨和几名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一看院里这剑拔弩张的场景,尤其是看到被扭住的合作社骨干,也就是那汉子,脸都白了。
“张书记,误会!误会啊!”
老杨急得直跺脚,指着那老汉。
“他……他说的不能信啊!”
“什么不能信?”
张定坤锐利的目光扫向老杨。
“他控诉合作社逼签合同、坑害百姓、弄得他家破人亡!现在他侄子,一个合作社的人,当着我的面就敢捂他的嘴,威胁他!你们村干部还在这里替他狡辩?!”
老杨急得满头大汗,赶紧解释:
“张书记!他……他叫杨老歪!年轻时候就是个……是个有名的老流氓!偷鸡摸狗,打老婆打跑了三个!好吃懒做!村里的五保户!”
他指着那老汉,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鄙夷:
“合作社签合同,是自愿的!他不愿意出力,又眼红人家领钱,就到处闹!技术员去过他家好几次,他门都不开!说技术员是骗子!”
“他侄子叫杨树根。”
老杨又指着被反扭着的汉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是村里最老实能干的!也是合作社技术骨干!看他二叔孤寡可怜,这些年一直省吃俭用接济他,送吃送喝!哪知道……哪知道今天……”
老杨又气又急地指着杨老歪:
“他刚才是不是又哭穷说没钱看病?”
张定坤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他哪是没钱!”
老杨气不打一处来。
“他天天揣着钱去镇上牌九摊子!月初刚领的救济款,全输光了!树根今早就是给他送熬的鸡汤!怕他饿死!”
小周听到这里,扭着杨树根的手不由得松了几分。
杨树根也挣扎着嘶喊:
“张书记!我二叔糊涂!真的!他……他嫌我管他打牌,恨我,故意胡说八道坑合作社!您问问村里人!随便问谁!”
张定坤脸上的怒容凝固了,他再次看向藤椅上的杨老歪。
此刻,杨老歪眼神闪烁,面对侄子悲愤的目光和老杨的揭底,那副凄苦可怜的模样竟有几分撑不住了,反而透出几分无赖的讪讪。
小周完全松开了杨树根,杨树根顾不得揉被捏痛的手腕,噗通一声跪倒在张定坤面前,一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
“张书记!合作社是我们柳林村的命根子啊!是郑书记来了才给我们找的活路!我二叔他……他糊涂!他的话,您千万不能信啊!您要是信了,把合作社整黄了,我们全村人……就真没活路了啊!”
杨树根的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助,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面对倾覆危机的绝望呼喊。
刘建华带着另一组人赶到了,也听到了最后几句。
他看了看现场,看了看张定坤铁青的脸色和那跪地哀求的汉子,又扫了一眼藤椅上那眼神躲闪、没了哭声的“苦主”,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定坤同志……”
刘建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张定坤紧绷的胳膊。
“基层……情况复杂。”
张定坤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泥土和鸡粪味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松开他。”
张定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冰冷的失望。
小周立刻彻底放开了杨树根。
张定坤没再看杨老歪一眼,目光落在还跪在地上的杨树根身上:
“起来。”
杨树根茫然地站起来,手足无措。
“带我们……去看看你家的柴胡地。”
杨树根愣了一下,随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好!好!就在村西头!我带路!张书记您看!苗都冒出来了!长得可好了!”
雨还在下,一行人沉默地走向村西。
张定坤弯下腰,蹲在杨树根家的柴胡地里。
雨水顺着他灰白的发梢滴落,浸湿了他的衣领,他却浑然不觉。
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湿润的泥土。
泥土中,一株株嫩绿、顽强的柴胡苗正在破土而出,细小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雨珠。
生机勃勃。
远处,其他地块里,不少村民正在冒雨查看苗情。看到工作组,有人忐忑不安地避开了视线,也有人放下手中的农具,隔着雨幕,目光复杂地望了过来。
杨树根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生怕踩坏了刚出芽的苗,大气不敢出。
张定坤摘下手套,指尖沾满了湿润、带着腥气的泥土。他沉默地看着那片充满生机的嫩绿。
眼前这活生生的现实,和那个阴暗破败院子里荒唐的一幕,在他脑中激烈碰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