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仪回到了松林县。
这座位于江东省北部的小县城,远不如临州那样繁华。
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的楼房,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煤烟味,一切都有种朴素的真实。
他没有提前通知家里,自己拎着公文包,沿着记忆中的路慢慢走回了家。
父母租住的房子在县机械厂家属院,是一栋八十年代的老式单元楼,外墙斑驳,楼道里堆满了各家杂物。
他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炒菜的声音和父母低声交谈的话音。
是熟悉的乡音。
郑仪敲了敲门。
“谁啊?”
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门开了一条缝,父亲戴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疑惑地抬头看向来人,随即怔住了。
“小……小仪?!”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瞪大,手微微发抖,急忙拉开门: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母亲听见声音,匆忙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攥着锅铲:
“小仪?!”
郑仪微微一笑:
“爸,妈,我回来看看。”
“快进来!快进来!”
母亲激动地眼眶泛红,赶紧拉他进屋。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我什么菜也没准备……”
客厅很小,一张老旧的木质圆桌,一台小电视机,墙上贴满了奖状。
父亲搓了搓手,有些局促:
“小仪,你坐,我给你倒茶。”
郑仪坐下后,环顾四周,心里略微一叹。
父母是热爱劳动的农村人,一辈子扎根土地,勤劳朴实。
郑仪原本想让他们搬到县城更好的小区,安享晚年,可两位老人固执地拒绝了。
“我们还能动,用不着你花钱租什么好房子!”
父亲摆手,语气不容商量。
“机械厂的活儿不重,我俩干得动,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读书。”
母亲也附和道:
“就是,你在城里不容易,别花冤枉钱。等小浩考上大学,我们再享福。”
郑仪知道拧不过他们,便不再坚持。只是每次回来,看到他们住在这种简陋的房子里,心里总不是滋味。
郑仪看着父亲有些拘谨地端来茶杯,粗糙的指节上还带着工厂里蹭上的机油痕迹,心里微微一酸。
“爸,我来吧。”
他起身接过茶杯,不让父亲忙前忙后。
母亲已经急匆匆地从厨房里端出刚炒好的青菜和腊肉,又手忙脚乱地翻出几个鸡蛋:
“你先吃点垫着,我再去炒两个菜……”
郑仪伸手拦住她:
“妈,不用忙,这些够吃了。”
父亲坐在对面,搓了搓手,像是不习惯和儿子这样面对面坐着,半晌才开口道:
“工作……挺忙的吧?”
郑仪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他恍惚了一瞬:
“还好,最近不忙,才请了假回来。”
“那、那挺好……”
父亲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挺好。”
母亲给他添了饭,絮絮叨叨地嘱咐: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你从小就不知道吃饭,胃都不好……”
郑仪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知道父母一直以为他只是省里一个普通的公务员,甚至连名字都很少在电视上出现。这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安心。
厂里的工友们问起“你儿子做什么的”时,父亲只会笑笑:
“在省里上班,坐办公室的。”
这样就好。
他不希望那些官场上的风云诡谲影响到这个小小的家。
父母不必知道那些明争暗斗,也不必为了他的前途提心吊胆。
他只需要让他们看见,自己在城里过得很好、很安稳就够了。
“对了,小浩快要高考了吧?”
郑仪放下筷子问道。
“快了快了,那小子最近天天学到半夜。”
母亲说起小儿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班主任说能考个好大学。”
郑仪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这里有点钱,给他请个家教或者买点营养品。”
父亲立刻摆手:
“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我们这有钱……”
“收着吧,”
郑仪把信封压在茶杯下面,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我津贴够用。”
吃过饭,郑仪陪父亲坐在小阳台的藤椅上喝茶。
夕阳的余晖透过纱窗洒落进来,给简陋的屋子添了几分温暖。
“爸,”
郑仪抿了口茶,缓缓开口。
“我打算结婚了。”
父亲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他:
“结婚?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
郑仪语气平静。
“认识了一个姑娘,工作关系接触的,家里是知识分子。”
他没提秦月的家世、学历,也没提这门婚事背后的盘算,只简单地说:
“性格很好,独立理性,和我合得来。”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她……知道你家庭情况吧?”
郑仪唇角微微弯起:
“她知道,并不介意。”
父亲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我们家条件不好,你从小懂事,没让我们操过心,你弟弟还在读书,我和你妈也给不了你什么支持……”
“爸,”
郑仪打断他。
“我不需要家里准备什么。”
父亲望着他,眼神复杂。
郑仪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儿子在省城当公务员,如今要娶一个家境优渥的女孩,父母心里总会有几分忐忑,怕对方嫌弃他们的出身,怕儿子以后为难。
“她不会在乎这些。”
郑仪淡声道:
“她是那种……看人看本事的人。”
父亲嘴唇动了动,最终点了点头:
“你自己觉得合适就行。”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听到他们的对话,立刻擦了擦手跑过来:
“怎么突然要结婚了?姑娘多大了?做什么的?家里如何?”
郑仪轻描淡写地应付了几句:
“27岁,搞科研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大学教授!”
母亲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那人家能瞧得上咱家吗?”
郑仪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
“我们相处得很好,婚事是她父母先提议的。”
母亲和父亲对视一眼,似乎不敢置信,但儿子如今沉稳淡然的样子,又让他们说不出质疑的话。
他们这个儿子从小就有主见,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搓着手。
“那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
“定下日子后,我会安排。”
郑仪又和父母聊了很多,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了起来。
他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弟弟郑浩应该快放学了。
“我待会儿去接小浩吧。”
父亲一愣:
“你知道他在哪上学?”
郑仪微微一笑:
“松林县一中,高三八班,对吧?”
母亲惊讶地张了张嘴:
“你、你这都记得?”
“记得,”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往门口走去。
“我记得很多事。”
包括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也不会让父母知晓的,他所站的这个位置,究竟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