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纵身一跃,落在了无道公子对面的残破屋脊上。
两道白影,一轮残月,一壶残酒。
无道公子一摆手,那两名手下便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他望着我,目光清亮,带着几分欣赏之意:“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喜了。”
他顿了顿,语气真挚道,“我很欣赏你。”
我面具下的嘴角微勾,漫不经心笑道:“巧了,这世间,我最欣赏的也是我自己。”
无道公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暮色下的废墟间回荡,带着几分狂放不羁。
“好!就冲这份共同的欣赏,当浮一大白!”
他仰头饮了一口壶中酒,随即手腕一扬。
酒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向我飞来。
我伸手接住,触手微温,能闻到一股清洌的酒香。
没有犹豫,我仰头灌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意。
“酒不错。”我把玩着酒壶,“无道公子在此等我,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酒吧?”
“我是来谢你。”无道公子语出惊人。
“谢我?”我确实有些意外。
“谢你,让我看清了这无道阁里,究竟充斥着多少蠢货。”
“道主高踞云端,他所求的‘无道’,是焚毁旧天道,于灰烬中重立新规的‘逆理’。此路通天,却也……渺茫如烟。我以为,并不适用于当今的天下。”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的轻蔑,“而玄骨、影夫人……则将‘无道’落在了泥里。规则崩坏,于他们而言并非新生之门,而是纵欲狂欢的盛宴,是沉溺于无序狂欢的蛆虫!他们砸碎了囚笼,却甘愿在废墟上打滚,从未想过抬头看看,囚笼之外是何光景。”
“但你不同,江小白,我了解过你的过往,也试图理解过你的道!”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你的道,无论是什么,都在撕扯着他们那套令人作呕的虚伪。有你,这潭死水才起了波澜,才变得有趣!”
听着他毫不掩饰地剖析,我心中那片迷雾散开些许。
原来如此。
这是一个自身理念陷入困境的求索者。
他鄙视同僚的庸俗化,又无法完全抵达道主的境界,于是将我视为能打破僵局的“鲶鱼”。
“所以,”我缓缓开口,“你欣赏的,是一个能帮你砸烂你所不满的现状的利器?”
“不全是。”
无道公子向前一步,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我欣赏的,是一个可能理解‘破’之后该如何‘立’的人。道主只欲毁灭旧世界,不问新生。下面的人只欲在废墟上苟且。而我,我想看看,有没有第三种可能。自从你提出‘于无道阁废墟上对饮’,我便一直在想……”
“苍天若有道,为何规则之下尽是倾轧?”他问。
“或因人心贪婪,规则亦成工具。”我答。
“苍天若无道,打破一切为何仍陷混沌?”他又问。
“只因破易立难。”我看着他眼中真正的困惑,“挥拳砸碎一座屋子,远比一砖一瓦重建它,要简单痛快得多。毁灭,永远比创造更容易令人狂热。”
我看着他,“你们的无道,要么高高在上,不沾尘埃;要么堕落泥潭,与兽无异。却独独忘了,破之后,那片废墟之上,终究需要有人站出来,一砖一瓦,重建家园。哪怕最终建立的,依旧不完美。”
无道公子眼中光芒闪烁。
似在挣扎,又似有所明悟。
他沉默良久,方才深吸一口气。
“道主深不可测,他的无道是湮灭一切的黑洞。我想了无数种你在二月初二可能做的事,却始终猜不透……你究竟想如何面对他?”
我自然不会透露我的底牌,笑着道:“我会请你,看一场戏。”
无道公子闻言,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好,我拭目以待!”
“多谢你的酒。”
我将酒壶抛还给他,转身欲走。
“酒里没毒,”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毕竟,一个好的观众,不会在戏开场前,毒死他最期待的角儿。”
我脚步未停,身影融入暮色之中,只留下一句消散在风中的话:
“但愿落幕时,你仍记得自己只是个观众。”
……
接下来的几日,鬼泣城的暗流涌动得更为剧烈。
无道公子依旧我行我素,时而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如同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而我则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影夫人,乃至可能来自玄骨那边的窥探,也愈发密集。
有了这次屋顶会面,我心中至少明确了一点:
无道公子不会将我的秘密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他需要我这个“变数”来搅动他眼中那潭令人厌倦的死水。
这个对手,有趣,且危险。
……
随着二月初二临近,气氛愈发凝重。
影夫人又派人送来了几次赤煞晶石,其内蕴含的狂暴能量一次比一次精纯。
更关键的是,她送来了上次城外进行试验时的详细记录,还有一份完整的阵法结构图!
而且还提出了新的要求。
要求在下次试验中,引动远超上次规模的赤煞邪气!
“……务必达到阵法承载的临界,以观测‘逆理’之象的真正雏形。”
引导更大量的邪气?我心中冷笑,这无异于玩火自焚。
上次试验,稍有不慎便已让数十名无道阁弟子心智崩溃,这次还要加大剂量?
道主为了他的疯狂理想,根本不在乎底下人的死活。
影夫人以凝重语气叮嘱道:“白五爷,道主对此次试验寄予厚望,一切……皆不容有失。”
……
终于,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
雪花试图掩盖鬼泣城的污秽,却只平添了几分肃杀。
我收摄心神,将状态调整至巅峰。
辰时刚过,影夫人麾下的心腹便悄然而至,引我上了一架密不透风的黑色马车。
车厢内壁镌刻着隔绝符文,外界的一切都被屏蔽。
马车在城中颠簸行驶,我闭目凝神,默默计算。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便察觉不对。
马车并非驶向城外,反而像是在城内绕行!
同时,一股熟悉的邪异气息,透过缝隙钻了进来。
马车停下,车门打开,雪光与浓郁的邪气扑面而来。
我一步踏出,心中豁然一惊!
眼前赫然正是残碑林!
数百无道阁弟子如傀儡般立于残碑之中。
雪花在区域上空悬浮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挤压到了外围,形成了一道清晰的边界。
界内干燥阴冷,界外大雪纷飞。
什么“第二次试验”?这分明是要直接启动上古大阵!
圆坛中心,逆理老人端坐于“逆理王座”,身影模糊。
玄骨司主与李长风立于一侧,李长风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块被我改造过的“阵盘”。
而就在这肃杀紧张的景象边缘,一幅极不协调的画面映入眼帘:
无道公子竟悠然坐在一块倒伏的残碑上,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那疯言疯语的疯和尚,此刻正毫无形象地抓取食盒中的素点大快朵颐。
无道公子自己则拎着一个酒壶,时不时还颇为体贴地帮疯和尚斟满面前的破碗。
看到我到来,无道公子举着酒壶的手微抬,遥遥向我投来一瞥,算是打了招呼。
影夫人看到我,快步走到我面前,“计划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