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窗户纸刚透出蟹壳青,胤禛已端坐在紫檀大案后。案头奏报堆叠如山,直隶雪灾待赈、西北军饷调度、盐务新章推行……朱笔悬停,力透纸背的批示落下:“户部即刻拨粮,顺天府开粥厂,勿使一人冻毙道旁。延误者,严惩不贷。”新朝伊始,每一道朱批都凝着沉甸甸的江山分量。
“皇上,时辰快到了。”苏培盛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提醒。
胤禛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新帝登基不过旬月,案牍劳形已刻入眉宇。他起身,明黄常服在宫人服侍下换作庄重的龙袍,朝冠压顶,镜中人影清减冷肃,再无半分新君的踌躇。殿外寒风凛冽,卷着细雪粒子抽打在窗棂上,呜咽作响。
太和门前的广场空旷肃杀,积雪早被宫人扫净,露出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胤禛与筱悠并肩而立,身后是穿着杏黄蟒袍、小脸绷得紧紧努力显出沉稳的太子弘晖,以及裹在厚厚锦缎斗篷里、好奇地四下张望的宁楚克。其他几个小的,由乳母嬷嬷们抱着或牵着,安静地站在稍后。众人目光都投向那两辆停在不远处、装饰得舒适却不显奢华的青帷马车。
沉重的宫门在深冬的寒气里发出吱呀闷响,缓缓洞开。两抹轻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踏着晨光而来。康熙一身靛青棉袍,外罩玄狐皮坎肩,佟佳贵妃则穿着暖杏色的素绒旗装,披着银狐裘斗篷。两人皆未着明黄,只这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步履却异常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康熙脸上那积年的沉郁都淡去了不少。
“儿子(臣媳)恭送皇阿玛、皇额娘。”胤禛与筱悠领着孩子们,齐齐躬身行礼。
康熙的目光掠过眼前这一大家子,最终停在胤禛脸上。他枯瘦却有力的手在儿子肩头沉沉一拍,那力道带着托付的分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江山交给你了,朕放心。”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朝不远处某个缩着脖子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身影努了努嘴,“真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找你二哥!”那“二哥”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胤礽正裹着厚厚的靛青亲王斗篷,努力把自己藏在人堆里,一听这话,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肩膀一垮,脸上瞬间堆满了愁云惨雾和无声的控诉,只差没当场哀嚎出来。
佟佳贵妃已含笑拉住了筱悠的手,目光慈和地在她略显清减的脸上流连,又扫过她身后那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温言软语细细叮咛:“好孩子,江山社稷自有禛儿操心,你顾好自己身子骨最要紧。这些小的,”她目光落在几个幼子红扑扑的小脸上,笑意更深,“都是心头肉,看住了,平平安安长大比什么都强。天冷,自己多添衣,别仗着年轻硬撑。”
筱悠心中一暖,反手轻轻回握那温暖的手:“额娘放心,臣媳都记下了。您和皇阿玛一路珍重,天寒地冻,万望保重圣躬。”
康熙已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向马车,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动作洒脱得像个甩掉包袱的年轻人。佟佳贵妃又拍了拍筱悠的手背,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就在康熙一只脚刚踏上马车踏板时,一个裹得圆滚滚、带着巨大委屈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冲上前,也顾不上什么亲王仪态,一把揪住了康熙的袍袖,声音拖得老长,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控诉:“皇阿玛,您又不带我!”
胤礽仰着脸,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皱着,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双酷似康熙的眼睛里盛满了被遗弃的幽怨,活脱脱像只即将被主人丢下的大狗。他扯着那靛青袍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孩子气。“说好了要带儿子出去看看大好河山的!儿子连行李都偷偷打点好了!您瞧瞧,新做的厚棉袍,防风的手筒,还有……”他语速飞快,絮絮叨叨,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
康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趔趄,哭笑不得地回头,对上儿子那双写满“您不能说话不算话”的眼睛。他枯瘦的手指带着点嫌弃又带着点无奈,戳了戳胤礽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背:“松手!多大的人了?还学宁楚克撒娇耍赖?朕跟你皇额娘是去游山玩水,轻车简从,不是去南巡摆仪仗!你?”他上下打量了胤礽那副富贵闲人的圆润身板一眼,故意拖长了调子,“老老实实待着吧!老四给你派的差事还不够忙?军机处那摊子事儿,离了你这个总理事务王大臣,他能放心?”
最后一句精准地戳中了胤礽的痛处。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脸上那点幽怨瞬间被巨大的悲愤取代,肩膀都垮了下去,嘴唇翕动着,半天才憋出一句气若游丝的抗辩:“那……那差事……儿子骨头都快累散架了!”声音越说越小,在康熙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彻底消了音。
康熙哼笑一声,不再理会这个苦命的儿子,利落地钻进了温暖的车厢。车帘落下前,佟佳贵妃含笑的脸在缝隙里一闪而过,对着胤礽轻轻摇了摇头,带着安抚的意味。
车夫扬鞭,清脆的鞭哨在寒风中响起。两辆青帷马车碾过宫门前的金砖地,辘辘的车轮声打破了紫禁城清晨的寂静,朝着洞开的宫门,朝着宫墙外辽阔自由的天地驶去。
胤禛负手立于阶前,目送着那两辆承载着卸下重担的父母的车驾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深长的门洞阴影里。肩头那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在此刻感知得无比清晰。身旁,筱悠悄悄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手背。他反手,宽厚温热的手掌立刻将那微凉包裹,力道沉稳有力。
寒风卷着细雪粒子,打着旋儿从空旷的广场上掠过。胤禛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自由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胸中翻涌的复杂心绪沉淀为一片更深的冷硬与决断。
“回吧。”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对筱悠说,也是对身后肃立的臣工与懵懂的儿女说,更是对自己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的宫门洞,转身,步履沉稳地踏上冰冷的台阶,走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亦是无尽责任的太和殿。明黄的袍角在寒风中拂动,背影挺直如松,再无半分犹疑。
马车轻快地驶出巍峨的宫门,将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束缚的金瓦红墙远远抛在身后。车窗外,是冬日清晨的京城街巷。虽天寒地冻,已有早起的贩夫走卒挑着担子匆匆而行,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前围拢着人群,市井的喧嚣与烟火气透过厚厚的车帘缝隙,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
车厢内暖意融融,康熙放松地靠坐在柔软厚实的锦垫上,侧头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象。护城河的冰面反射着清冷的晨光,远处街角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摇曳,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西山轮廓。他紧绷了一辈子的肩背,此刻奇异地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卸下所有重负的轻盈感弥漫全身。
枯瘦却依旧有力的手伸过去,轻轻握住了身旁佟佳贵妃温软的手。佟佳侧过脸,对上康熙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康熙收回目光,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自由广阔的天地,嘴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真正舒展、毫无阴霾的笑容在他清癯的脸上绽开,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释然的愉悦。他长长地、畅快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向往,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车厢里:“终于,能好好看看朕的大好河山了!”
车轮滚滚,碾过积雪初融的官道,载着这对刚刚放下江山重担的帝后,驶向那卸下龙袍后、真正属于他们的万里河山。紫禁城的阴影在身后渐渐淡去,前方,是辽阔无垠的自由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