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州,暑气尚未褪尽,天空却像憋着一股无名火。
闷雷在低垂的云层深处隆隆滚动,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沉重地压在银灰色的新仓库顶上。
终于,在九月下旬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这股火气爆发了。
铅灰色的天幕骤然撕裂,暴雨挟着万钧之势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仓库崭新的彩钢瓦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巨响,仿佛要将这钢铁骨架彻底淹没。
仓库巨大的卷帘门只开了一条刚够小推车进出的缝隙,即便如此,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裹挟着门外湿漉漉的泥土气息,依旧蛮横地灌了进来,瞬间打湿了门口一小片光亮的水泥地面。
高艺文刚指挥着几个女工把一板车运来的耗材纸箱推到耗材区码好,转身就被这阵猛烈的穿堂风激得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眉头紧锁着望向门外那片被密集雨幕彻底模糊的世界。
“这鬼天气!”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和仓库内部打包胶带的“刺啦”声中。
视线转向打包区,几十张崭新的工作台前,女工们埋着头,动作麻利地封装着纸箱。
新仓库的宽敞明亮和分区合理确实极大地提升了效率,但此刻,一种新的、带着焦虑的凝重气氛却隐隐在打包区弥漫。
杨珊珊脚步匆匆地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简易钢构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咚咚”的闷响。
她手里捏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订单汇总表,脸色比外面的天色好看不了多少。
她径直走到高艺文负责的区域,凑到这位大姐头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艺文姐,你看这个!”
高艺文接过那几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张,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订单信息。
杨珊珊的手指用力地点在几个被红笔圈出来的数据上:“又是好几个!单瓶洗发水!750ml的春花洗发水!你看邮费这块!”
高艺文的目光凝固在那几个刺目的红色数字上。
邮政1.5公斤的首重价是他们的生命线,一旦包裹低于这个重量,就意味着巨大的运费亏损。
春花洗发水,目前最大的规格就是750ml,连瓶带包装,撑死了也就1公斤出头。
卖出去一瓶750ml洗发水,扣除产品本身微薄的利润,再减去气泡膜、纸箱、胶带、人工和那该死的、无法豁免的邮政首重运费……高艺文在心里飞快地算着这笔账,越算心越沉,指尖都有些发凉。
“一瓶,净亏包装费和运费,小五块钱跑不了!”杨珊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是心疼钱,也是对这种无力感的愤怒:“买家就认准了这款洗发水,别的啥也不要!套餐?人家看都不看!我们总不能强买强卖吧?”
高艺文沉默着,目光从订单纸移开,投向忙碌的打包台。
一个女工正拿起一瓶孤零零的750ml春花洗发水,熟练地用气泡膜裹紧,塞进一个比洗发水瓶大不了多少的小五号纸箱里,四周空隙再塞上些碎纸填充防震。
封箱胶带“刺啦”一声拉过。
整个包裹看起来又小又轻飘飘。
高艺文清楚地看到,负责称重记录的女工在表格上划下重量——“1.1kg”,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包裹,就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新仓库带来的短暂兴奋和希望。
窗外暴雨如注,白茫茫一片,仿佛将他们这个刚刚启航的电商孤岛,彻底隔绝在汹涌而冰冷的大海中央。
那“哒哒哒”的打印机声,此刻听起来竟有几分急促和沉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艺文捏着那几张订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焦灼的脑子稍稍冷静下来一点。
不能再这样下去!每一瓶单卖的750ml洗发水,都是在给这艘刚刚加固了“根”的新船凿洞!
“珊珊!”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跟我走!去找小明!这亏本买卖,不能再干了!”
两人顶着仓库里隐隐弥漫的低气压,快步穿过宽敞但气氛压抑的打包区,走向角落那架通向二楼的钢构楼梯。
楼梯踏板在她们急促的脚步下发出更响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踏在焦灼的心坎上。
二楼公共办公区同样弥漫着一种紧绷感。
几台电风扇徒劳地转动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驱不散那份凝重。
客服娘子军们戴着耳机,对着麦克风低声应答着,但眉宇间也带着疲惫。明朗的经理室门虚掩着。
高艺文抬手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和杨珊珊推门而入。
明朗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雨幕,几乎看不清远处老厂房的轮廓。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肩膀微微绷紧,显然也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其可能带来的物流迟滞、客户抱怨而忧心。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凝重,看到是高艺文和杨珊珊,尤其是她们脸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眉头立刻锁得更紧了。
“明总!”高艺文没有寒暄,直接把手里那几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订单汇总表拍在了明朗那张普通的办公桌上:“出问题了!大问题!”
杨珊珊立刻补充,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单瓶!又是好几单只要单瓶750ml洗发水的!邮费算下来,卖一瓶我们得倒贴小五块!这、这简直就是给邮局打工了!还白搭包装和人工!”
明朗的目光迅速扫过订单上被红笔圈出的记录,又拿起旁边几张类似的报表。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走到白板前——那块已经写了不少潦草数字和计划的白板,拿起笔,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在空白处划拉了几下,留下几道刺目的痕迹。
“单瓶…750ml…重量不够…”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在咀嚼一块苦涩的硬物。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高艺文和杨珊珊:“这种情况多吗?比例多少?主要集中在哪些客户群体?”
“多!”杨珊珊抢着回答:“自从我们新仓开张,流量上来了一点,这种单瓶订单明显比以前多了!比例…大概占到洗发水订单的百分之十到十五!买家…大多是以前用过我们春花的老客户,或者就是冲着这个老牌子便宜来的,就想单买一瓶试试,或者就是只习惯用这个,别的不要!我们客服劝过搭配别的,人家根本不听!”
明朗沉默了。
他踱回窗边,看着外面被暴雨冲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