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入‘仿膳饭庄’那道厚重的朱漆大门,仿佛瞬间便穿越了时空。
门外,是北海冬日的清冷与寂静。
而门内,一股夹杂着食物醇香、人间烟火与鼎沸人声的、无比炙热喧嚣的暖流,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迎面扑来,将三人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
说它“古雅”,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不遗余力地彰显着它那与生俱来高贵的皇家血统。
地上铺着厚重得足以吸收掉所有杂音,织有五爪金龙与祥云图案的暗红色宫毯。
头顶悬挂着一盏盏用木材打造骨架、蒙着淡黄色宫纱的巨型六角宫灯,灯穗流苏,随风轻荡。灯光透过宫纱,洒下一片昏黄而又温暖的光晕,将厅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柔光。
四周的廊柱与房梁之上,是无数幅描金彩绘的龙凤图案。
那些金龙张牙舞爪,鳞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都会破壁而出,腾云驾雾;那些彩凤展翅欲飞,翎羽斑斓,姿态高贵而又优雅。
而那几十张餐桌,无一例外,全都是用厚重到需要两三个壮汉才能抬动的红木打造而成的八仙桌,桌面光亮得能照出人影,配着同样材质的太师椅,相当气派。
这里,本该是一处庄严肃穆、食不言寝不语的皇家禁地。
但此刻,这份属于紫禁城至高无上的古雅与威严,却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生机勃勃属于“人间”的鼎沸人声,给彻底地淹没了!
大厅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那几十张曾经或许只有王公贝勒才有资格落座的红木八仙桌,此刻却被各式各样的食客挤得满满当当。
有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或藏蓝色干部服、看起来级别不低的本地干部,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声音洪亮,京片子味儿十足。
有金发碧眼、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外国友人,他们一边用刀叉笨拙地对付着盘中的宫廷点心,一边用充满了新奇与赞叹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龙凤图案。
更多的,则是像他们一样,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他们脸上带着朝圣般的兴奋,说话的声音,混合着南腔北调,为这间宫殿,注入了最驳杂、也最鲜活的生命力。
而那些穿着水红色改良式旗袍,身姿窈窕的年轻女服务员们,则端着沉甸甸的托盘,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那拥挤不堪的过道里,灵巧地、见缝插针地穿梭着。
她们口中不时用清脆的嗓音高声吆喝着:“劳驾!借光!豌豆黄、芸豆卷来咯——!”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闻所未闻的、醇厚复杂的菜肴香气。
那不是寻常饭馆的油烟味,而是一种混合着肉类的腴香、点心的甜香、高汤的鲜香,甚至还有一丝淡淡黄酒醇香,属于“御膳房”的独特味道。
这所有的一切——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冲击,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生动、无比喧嚣,也无比荒诞的“清宫百味图”。
那些曾经默默注视着帝王用膳的描金龙凤,如今,正用同样淡漠的姿态,俯瞰着这群来自五湖四海,属于新时代的凡夫俗子。
这份极致的古雅与极致的喧嚣,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这个时代,最迷人、也最真实的魅力所在。
黄伯涛和宫雪两人都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热热闹闹的大厅,这种情景,无论是在沪上,又或者是九龙,都是看不到的。
因为沪上和九龙,别看近几十年来经济比较发达,充满了异国风情,但论历史底蕴、论人文气息,全都远远比不了燕京,在这方面,燕京能甩后者十八条街。
旁边的刘青山则是眉头微蹙,因为他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一张空桌。
到处都坐满了!
“抱歉啊,三位同志。”
吧台后,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服务员,正一边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今天中午已经没有位置了,大厅都坐满了。您几位要是想吃,先在这边登记,下午两点以后再来看看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国营大饭店员工特有的那种见惯了各种场面程序化的“傲慢”。
“那请问,还有包间吗?”刘青山耐着性子问道。
那服务员终于抬起了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嘴角撇了撇,语气更加冷淡:“包间?包间那都是要提前预定的。”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那言外之意却无比清晰。
就算有,也不是你们现在就能进去的。
这就有些尴尬了。
刘青山心中升起一丝无奈。
宫雪冰雪聪明,她看出了刘青山的窘境,也感受到了那女服务员语气中的轻慢。
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她轻轻地拉了拉刘青山的衣袖,柔声说道:“青山,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家吧?我看这里人确实太多了。”
黄伯涛也立刻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笑容,“没关系,青山。入乡随俗嘛,吃饭而已,哪里都一样的。”
两位客人都给了台阶,按理说顺势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刘青山,却偏偏不想就这么走了。
他倒不是非要在这里吃,而是不愿让宫雪和黄伯涛,跟着自己,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
尤其是宫雪在这里!
刘青山微微摇头,笑道:“等我一下。”
说完,他对那服务员说道:“同志,您好。那能不能,借你们这里的电话用一下?我打个市内电话,就几分钟。”
“电话在那边。”
服务员朝角落指了指,“五分钱一分钟,先交钱,后打电话。”
“好的。”
刘青山从口袋里掏出钱,递了过去。然后,他拿起了听筒。
在宫雪和黄伯涛那充满了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熟练地拨通了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东城四合院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传来勤务人员张姐那熟悉的声音。
“张姐,是我,青山。伟民哥在吗?”
“在呢在呢,你稍等一下啊!”
不一会儿,
听筒里便传来了刘伟民那爽朗的声音:“青山?怎么了?”
刘青山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地说道:“伟民哥,我现在在北海的‘仿膳饭庄’,想请两位朋友吃饭。不过,这里没位置了。”
电话那头的刘伟民,瞬间秒懂。
“仿膳是吧?行,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随意,“你就在那儿别动,等我两分钟。”
说完,他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刘青山放下听筒,心中大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