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甘总督行辕深处,烛火被窗外灌入的夜风拉扯得忽明忽灭,在青砖地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
左宗棠背对着门口,凝神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西北那片广袤而颜色深重的疆域,仿佛吸走了屋中所有光亮。
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便是这般静立,也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威势弥漫开来。
“兰州……”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手指在舆图上那个小小的圆点上用力一敲,指关节微微泛白,“非兰州不可!”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厅堂角落凝滞的池水中。
围坐的几位幕僚、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都浮起焦灼与不赞同。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终于按捺不住,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恳切:
“大帅明鉴!兰州远在西北腹地,山重水复,路途艰难百倍于西安!那机器局所需,皆是笨重无比的西洋铁器,动辄数千斤、上万斤,如何运得进去?西安尚有渭河、黄河水运可借几分力,纵有陆路,也短了数百里。此乃…此乃徒耗国力,空费粮饷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官员也急忙附和,语气急促,“
西征军饷已然吃紧,若再将这机器局设于兰州,转运靡费之巨,恐非朝廷所能承受。
况且,时间不等人,阿古柏逆贼盘踞新疆,气焰日炽,若因转运延误,致使西征受阻,这…这责任…”
左宗棠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时,那份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气度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嘴角紧抿,绷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林文忠公湘江夜话之托付,诸位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在每个人心头。
林则徐——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沉甸甸的符号,代表着这片疆土不容分割的意志。
厅堂里瞬间落针可闻,方才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只余下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
左宗棠的目光穿透众人,仿佛望向二十年前那个湘江之畔的月夜,望向那位谪戍伊犁、忧心如焚的前辈。
“彼时林公拳拳之心,所虑者,岂止陕甘?是万里西陲!是祖宗疆土!是后世子孙能否昂首立于这片土地之上!”
他向前一步,逼人的气势令前排几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机器局若置于西安,固是便利我等。然其产出枪炮、弹药、机器,只为陕甘所用乎?非也!它将是钉进西域的一颗钉子!是收复新疆、震慑沙俄的根基!它必须在兰州!唯有在此,方能源源不断,直抵前线!此乃百年大计,非一时便利可较!”
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靡费?延误?比起西陲沦丧、国门洞开,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此事已决,毋庸再议!”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厅堂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幕僚们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出声。
那舆图上“兰州”二字,在左宗棠决绝的目光下,仿佛被赋予了滚烫的温度,也烙上了不可动摇的宿命。空气凝滞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跳动。
长江如一条暴躁的土黄色巨龙,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翻滚奔涌。
浑浊的浪头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和断枝残木,狠狠撞击着江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
汉口码头,平日里的喧嚣鼎沸被一种异样的凝重所取代。
巨大的趸船旁,几条特制的加厚木驳船吃水极深,粗大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船上,是胡雪岩此行押运的核心——来自上海洋行和江南制造总局的“家底”:庞大的蒸汽机机身、沉重的冲压底座、粗长的炮管钢坯、成箱的精密车床部件……
这些来自遥远泰西的工业筋骨,在长江浩荡的水汽中沉默地堆积着,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金属幽光。
胡雪岩一身深蓝色细布长衫,站在趸船跳板旁,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颧骨下透着长途奔波积累的暗影。
他眯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驳船上每一个关键部件捆绑的绳索、垫衬的草席和圆木。
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成细小的溪流,他也顾不得擦拭。
身边,是周宽世特意从自己亲兵营中挑选出来的把总王铁柱,一个脸膛黝黑、身材敦实、目光沉稳如铁的汉子,正带着几十个精壮的湘勇,如同工蚁般沉默而高效地穿梭于驳船与岸边堆场之间,指挥着最后的加固和清点。
“胡大人,”王铁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老天爷,怕是要变脸。”
他抬头望了望西边天际,那里正有一片浓重如墨的乌云迅速堆积、翻卷,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悄然逼近。
胡雪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那乌云翻滚的速度快得惊人,边缘被尚未完全隐去的夕阳勾勒出狰狞的金边。
江面上的风陡然变得狂乱起来,带着一股腥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打在脸上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骤然喧嚣的风声:
“王把总,传令各船!加缆!所有关键机件,特别是那几台锅炉和蒸汽机,再上两道铁箍!加固垫木!人不够,就从岸上再调!要快!”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弟兄们,今日若能平安过江,每人加赏五两银子!若有一件东西掉进这江里喂了龙王,我胡雪岩第一个跳下去捞!”
“得令!”王铁柱一抱拳,黝黑的脸膛上闪过一丝狠厉,转身便如猛虎般冲了出去,粗犷的吼声瞬间压过了风声:
“都听见胡大人的话了?!加缆!加固!手脚麻利点!赏钱就在前面,可别让龙王抢了先!”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码头瞬间爆发出更大的能量。
吆喝声、铁链摩擦木头的刺耳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湘勇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肌肉在昏暗的天光下贲张,绳索在他们粗粝的手掌中急速滑动,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粗大的缆绳被绞盘一圈圈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草席、麻袋、圆木被疯狂地塞进各个缝隙,加固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钢铁骨架。
风越来越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江面上的浪头骤然拔高,不再是此前的奔涌,而是变成了一座座移动的、浑浊的黄色小山,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向驳船。
船身在浪涛中剧烈地颠簸、摇摆,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固定货物的绳索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轰隆!”一声炸雷撕裂了昏沉的天幕,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江面上翻滚的浊浪和驳船上人们惊惶的脸。
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堤,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密集的雨点砸在江面、船身和人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视野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吞噬。
“稳住!抓紧!”王铁柱的吼声在风雨雷电的合奏中显得无比渺小。
他死死抱住舵楼旁一根粗大的桅杆,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冲刷而下。
灾难在暴风雨最狂烈的顶点降临。
一声令人心悸的、如同巨木断裂般的“咔嚓”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风雨声!
靠近船尾的一条驳船,在侧面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冲击下,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到可怕的角度。
固定一台沉重镗床底座和几箱精密齿轮的粗缆绳,在极限的拉扯下,终于发出一声悲鸣,齐刷刷崩断!
那重逾数千斤的镗床底座如同挣脱束缚的巨兽,在倾斜的甲板上轰然滑动、翻滚!
它蛮横地撞开沿途所有试图阻挡的杂物和圆木,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气势,狠狠撞向船舷!
“轰——哗啦!”
厚实的船舷木板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浑浊冰冷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疯狂地倒灌而入!
被撞碎的齿轮箱翻滚着,无数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大小不一的齿轮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出来,滚落甲板,在积水中打着旋,旋即被汹涌灌入的江水无情地吞没!
“船要沉了!”绝望的嘶喊在风雨中响起。
“快!堵住缺口!”王铁柱目眦欲裂,如同受伤的雄狮般咆哮着,第一个扑向那喷涌着江水的破洞。
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际。几个反应过来的湘勇也红着眼,抱起能找到的一切——草席、麻袋、甚至自己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胡雪岩站在相邻的驳船上,隔着白茫茫的雨幕,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衣衫,寒意直透骨髓。
他死死盯着那些在浑浊江水中沉浮、迅速消失的齿轮——那是机器的关节,是运转的命脉!
每一枚的损失,都是未来兰州机器局难以弥补的创伤,都是左帅大业上的一道裂痕!一股难以言喻的绞痛攫住了他的心脏,远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损失已成定局,而前方的路,比这狂暴的长江更加叵测难行。
襄阳城外的汉水码头,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沉重和挥之不去的淤泥腥气。
从长江九死一生挣扎出来的船队,如同搁浅的巨鲸,伤痕累累地停泊在岸边。船体上遍布着碰撞的凹痕、刮擦的深沟,还有那条被镗床撞开的、用木板和麻袋草草堵住的狰狞豁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风暴的残酷。
王铁柱带着手下湘勇,正咬着牙将船上残存的机器设备一件件艰难地挪上岸。
每个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透支般的疲惫,脚步沉重地陷在泥泞的河滩里。
胡雪岩站在码头上,脸色比在汉口时更加灰败,仿佛大病初愈。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清单,墨迹被雨水和汗水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墨团。
他手中那支紫毫笔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
笔尖凝聚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滴落在“精密齿轮(英制)”那一栏后面,迅速洇开一团更大的墨迹。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团墨迹旁,颤抖着写下两个沉重如铅的字:沉江。
写罢,他猛地将笔掷开,仿佛那笔杆烫手。紫毫笔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污秽。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清单上移开,投向眼前这蜿蜒西去的汉水。
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黄绿色,看似平缓,水面下却暗藏着无数漩涡和潜流,河床上嶙峋的礁石如同潜伏的恶兽獠牙。
“换船。”胡雪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吃水深的江船到此为止。
找本地最好的‘歪屁股’(一种平底浅水船),船老大要熟谙水道,人手要足。”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这条桀骜河流无休止的搏斗。
那些勉强找到的平底小船,在汉江变幻莫测的激流和浅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脆弱。船队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小心!青石滩!左满舵!篙子顶住右边!”经验丰富的老船老大站在船头,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骤然翻起白沫的湍急水面,嘶哑的吼声在峡谷间回荡。
这里是汉江有名的鬼门关,暗礁密布,水流如同被无形巨手拧紧的绳索,疯狂旋转。
几艘小船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向犬牙交错的礁石群!
“顶住!顶住啊!”船工们眼珠暴突,脖子上青筋根根贲起,七八条碗口粗的长篙死死抵住船身两侧,篙尖在坚硬的礁石上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溅起一溜火星!
船体在巨力和礁石的夹击下剧烈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
每一次撞击都让胡雪岩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紧抓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
终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礁石群,船老大刚抹了把汗,急促的哨音又从后方传来:“搁浅了!三号船!龙骨卡住了!”
一艘载着沉重锅炉部件的小船,在看似平缓的浅水区,船底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船身骤然停止!
湍急的河水立刻涌上甲板。船工们跳进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号子声在峡谷中回荡,肩膀抵着船帮,用尽全身力气推、扛、撬。
粗大的绳索套在岸边的树干上,岸上的湘勇喊着号子,像拔河一样拼命向后拉拽。
船身在泥淖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寸寸、艰难无比地挣脱束缚。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船工们从胸腔里挤出的、野兽般的嘶吼。
当船队终于挣扎着抵达汉水上游的终点——郧阳府码头时,时间已悄然滑过了一个多月。
所有的人都脱了形,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神里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坚韧。王铁柱靠在一堆卸下的木箱旁,大口喘着粗气,解开浸满汗水和河水、早已板结发硬的衣襟,露出胸膛上几道被篙子磨破又反复结痂的深紫色血痕,如同烙印。
胡雪岩扶着岸边一根冰冷的拴船石柱才勉强站稳。他望着岸上堆积如山的、同样被泥水浸染得面目全非的机器部件,目光最终落在清单上新增的几行字迹上:“锅炉底座变形(浅滩搁浅碰撞)”、“传动轴弯曲(激流颠簸)”、“备用钢索损失过半(加固消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水路的磨难终于到了尽头,然而前方横亘的,是更加令人望而生畏的秦岭天堑。那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黛青色山脉,沉默地矗立在西北方向,像一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屏障,投下沉重而冰冷的阴影。
秦岭,这座横亘于华夏腹地的巨龙,用它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青色脊梁,将南北彻底隔绝。
当胡雪岩一行押着由数百辆牛车、骡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如同蝼蚁般蠕动到它的脚下时,所有人都被一种无声的宏大与压迫感攫住了呼吸。
抬头望去,陡峭的山壁如同被巨斧劈开,直插云霄,裸露的岩石在薄暮中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狭窄的古道如同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细线,在陡峭的山壁上蜿蜒盘旋,时而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吞没,时而又惊险地悬挂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栈道——那些依附着绝壁、由粗大圆木和石板拼凑而成的脆弱通道,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宛如通往天际的危桥。
“拆!”胡雪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嘶哑。
眼前这仅容一人一骑勉强通行的栈道,根本无法承载那些庞大的蒸汽机和锅炉。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钢铁巨兽彻底分解,化整为零。
巨大的扳手、沉重的铁锤、特制的钢楔被分发下去。
王铁柱带着一群力气最大的湘勇,围着那台最核心的万斤蒸汽机,挥汗如雨。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刺耳异常。
坚固的铆钉在巨力的敲击下呻吟着松动、崩断;
粗壮的连杆被艰难地分离;巨大的飞轮从轴上卸下,沉重地落在临时铺就的厚木板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激起一片尘土。
每拆解一个关键部件,胡雪岩的心就抽紧一分,他深知,在兰州那个简陋的工棚里,要将这些伤痕累累的部件重新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恢复其精密的功能,将是另一场不亚于眼前运输的艰苦战役。
分解后的部件,被小心翼翼地装上特制的、加宽加固的牛车和骡车。
车队如同一条沉重的铁龙,缓缓蠕动在秦岭的褶皱里。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栈道上,腐朽的木板在重压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车轮紧紧贴着栈道外侧悬空的一边,下面是深不见底、云雾弥漫的幽谷,看一眼都令人头晕目眩。
车夫们死死拽紧缰绳,身体拼命向后倾斜,用自身的重量抗衡着车辆向深渊滑落的趋势。拉车的牛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四蹄在湿滑的石板或木板上奋力蹬踏、打滑,蹄铁撞击石头迸出点点火星。
王铁柱和湘勇们分成几队,用粗大的绳索套住最沉重车辆的两侧,像纤夫一样在狭窄的栈道上喊着号子,用血肉之躯拖拽着钢铁前进。
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磨破结痂的肩膀,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染红了绳索和破烂的号褂。
“稳住!左边!左边车轮悬空了!”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突然炸响。
一辆装载着沉重锅炉炉胆的牛车,在通过一处因雨水冲刷而格外松软泥泞的弯道时,外侧的车轮猛地陷了下去!
整个车身瞬间向悬崖外侧倾斜了可怕的三十度!
拉车的两头犍牛惊恐地哞叫,四蹄乱蹬,却无法阻止车体继续滑落!
沉重的炉胆在车厢里猛地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加剧了车辆的失衡!
外侧的车轮已经完全悬空,只剩下内侧车轮和车夫死命向后拽的力量在苦苦支撑!
只需片刻,连车带牛都将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顶住!”王铁柱眼珠血红,如同疯虎般第一个扑了上去,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顶住正在下滑的车厢尾部!
几个附近的湘勇也毫不犹豫地扑上,肩膀、脊背,所有能用上的部位都死死抵住那冰冷的、正在滑向死亡的铁与木!
他们的双脚在泥泞中奋力蹬踏,却依然被那巨大的力量推着向悬崖边缘一点点滑去,鞋底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痕!
“圆木!快!垫圆木!”胡雪岩的吼声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他根本顾不上身份,连滚带爬地冲向路边堆积的备用圆木,抱起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就冲向险境。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抱起圆木冲上去。一根、两根……圆木被疯狂地塞进悬空的车轮下方,用肩膀和脊背死死顶住,再用大锤拼命砸实!每塞进一根,下滑的势头就为之一顿。
终于,在车轮下密密垫起一层圆木后,那令人绝望的滑动,在距离栈道边缘不足一尺的地方,被强行止住了!
所有人都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胡雪岩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双手支撑着身体,指尖深深抠进湿冷的泥土。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还有浓重的汗味、牲口的臊味和金属的锈味。
眼前是王铁柱他们瘫倒的身影,是车轮下那救命的、沾满污泥的圆木,是那台悬于一线、差点葬身深渊的锅炉炉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车队,投向西北方向。
秦岭的千山万壑在暮色中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黑色剪影,沉默而巨大。
但胡雪岩知道,穿过这最后的屏障,就是兰州。
左帅的目光,林公的遗志,还有这耗尽心血、伤痕累累的机器局“种子”,都在那个方向。
他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秦岭沉重的暮霭:“清点损失,就地加固!明日……继续上路!”
当最后几辆装载着机器残骸的牛车,在漫天飞扬的黄色尘土中,如同跋涉了千年的疲惫旅者,终于缓缓碾过兰州那饱经风霜的城门洞时,城头上,一杆杏黄色的总督大纛正迎着猎猎西风,笔直地指向苍穹。
旗帜下方,左宗棠负手而立,一袭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在风中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形。
他的目光,越过了脚下喧嚣入城的人流车马,越过了低矮的土坯民房,牢牢锁定在那几辆被泥浆和风尘包裹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重载牛车上,尤其是那被厚厚油布遮盖、却依然能看出庞大轮廓的蒸汽机部件。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
城下传来车夫的吆喝、牛马的嘶鸣、湘勇们沙哑却带着解脱的招呼声,还有金属部件在颠簸中沉闷的碰撞声……所有的嘈杂,似乎都无法侵入他身周那无形的屏障。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滚烫的熔岩在无声地奔流、涌动。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劈斧凿,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风霜和不容置疑的意志,此刻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城下,胡雪岩在王铁柱的搀扶下,挣扎着从一辆牛车上跳下。
他步履蹒跚,几乎站立不稳,身上那件名贵的杭绸长衫早已看不出底色,被泥浆、汗渍和不知名的油污浸染得板结发硬,撕开了好几道口子,狼狈地挂在身上。
他抬起头,正迎上城头那道沉静如渊、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胡雪岩下意识地想整一整衣冠,手抬到一半,却又颓然放下。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禀报一路的艰辛?痛陈损失的惨重?
诉说那些沉入江底的齿轮、在秦岭泥泞中变形的机件?但最终,他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城头上那个身影,深深、深深地躬下了腰。
这一个鞠躬,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腰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久久未能直起。
千言万语,无尽的疲惫与重负,都在这无声的一躬里。
左宗棠的目光在胡雪岩那深深弯下的、沾满征尘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移开,越过城墙,投向远方。
那里,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如同一条不知疲倦的黄龙,在兰州城北的峡谷间奔腾咆哮,发出亘古不变的沉闷轰鸣。
浑浊的浪头拍打着两岸的峭壁,激起层层叠叠的黄白色泡沫。
风更急了,卷起城头的沙尘,迷了人眼。
左宗棠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只有离他最近的亲兵统领,似乎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像叹息,又像自语,被黄河的涛声瞬间吞没:
“……林公……”
>“……你当年在湘江边托付的这颗种子……”
“今日……总算……扎进这西北的土里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却又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目光依旧凝望着黄河的浊浪,仿佛在浑浊的波涛深处,看到了二十年前湘江月下的身影,看到了林则徐忧国忧民的目光。
更看到了这条艰难西行、终于落地的“种子”在未来将要燃起的、锻造国家筋骨的不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