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六月,岳州码头浸泡在闷湿的暑气里。
湘江浊黄的水流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沉重地拍打着朽黑的木桩,发出空洞的呜咽。
空气凝滞,混杂着水腥、汗臭与远处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着背、扛运货物的苦力身上。
十六岁的刘锦棠,背着个打满补丁的青布包袱,像一枚楔子,深深钉在喧嚣人群的边缘。
他瘦高的身板绷得笔直,与周遭的疲沓格格不入,一双眼睛却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死死攫住江面缓缓靠拢的那片灰帆。
狰狞的“曾”字大旗在船头猎猎作响,犹如一面招魂幡,无声召唤着无数生命投向南方那片血肉焦土。
祖母枯瘦的手,布满褶皱与深褐色斑块,最后一次抚过他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几乎要刺进他的骨头缝里。
老人浑浊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窝里打着转,终究没能落下,只化作一声叹息,沉重得如同她佝偻的脊背:
“棠伢子……刀枪无眼,莫逞强……活着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砂砾,磨砺着他早已坚硬如铁的心。
他喉结剧烈滚动,用力咽下那哽在咽喉的酸涩,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几乎要将脚下木板踏穿般地点了一下头。
包袱紧贴脊背处,一块坚硬冰冷的圆物硌着他——那是父亲刘厚荣在岳州城头浴血奋战后留下的唯一遗物,一面边缘凹陷、布满刀痕箭孔的护心铜镜!
五年前的血色黄昏,父亲被抬回时破碎的胸膛上,这块沾满血污的护心镜诡异地镶嵌在血肉中。
父亲临终前,喉咙里翻滚着血沫,断断续续的遗言,穿透五年的时光,再次狠狠撞击着刘锦棠的耳膜: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镜……镜……”
那破锣般的嗓音,那该死的岳州小调,连同父亲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熄灭,早已化作复仇的种子,在他心底扎根、发芽,如今已长成盘踞心窍的狰狞毒藤,日夜噬咬着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那面越来越近的“曾”字大旗。
湘军,叔父刘松山……复仇之路,就在那船帆之下!
湘军大营的辕门,像一张沉默巨兽豁开的大口,吞噬着源源不断涌入的新兵。
尘土被无数双草鞋踢踏起来,呛人肺腑。
刘锦棠挺着胸膛,穿过那些惶恐、麻木或同样带着几分凶悍的面孔,目光锐利地搜寻着。
终于,他在一面写着“老湘营”的褪色营旗旁,看到了那个身影。
刘松山正背对着辕门,俯身在一张简陋的木案上,粗糙的手指划过摊开的地图,低声与几个面沉似水的军官交谈。
他身形精瘦,可那挺直的腰杆,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旧号衣下绷出的硬朗线条,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甸甸的、浸透了硝烟与血腥的疲惫气息,让刘锦棠的心猛地一缩。
“叔父!”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
刘松山闻声缓缓转过身。
一张被南方的烈日和战场风霜反复捶打过的脸庞,黝黑、深刻,如同刀劈斧凿的岩石。
浓眉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瞬间扫了过来,在刘锦棠年轻得尚显稚嫩的脸上停留。
那目光里没有暖意,没有赞许,只有一片冰封的审视,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让刘锦棠满腔的热血瞬间冻结。
“锦棠?”刘松山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刀刮过磨石,“你祖母……准了?”
“准了!”刘锦棠挺直脊梁,声音稳住,“侄儿要为父报仇,剿灭发逆!”
“报仇?”刘松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里蕴着千钧的嘲讽与沉重。
“战场,不是祠堂里对着牌位磕头。”他的目光沉沉压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像冰冷的铁钉凿进刘锦棠的耳中。
“刀枪,只认活人,不认仇怨。这里,没有‘刘厚荣的儿子’,只有湘军的兵。活下来,是本事;死了,是命。”
一股寒气从刘锦棠脚底窜起,但心中那团燃烧了五年的烈火被这冷水激得更加炽热。
他梗着脖子,直视叔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数生死枯骨的眼睛,毫不退缩。
刘松山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动作干脆得像斩断一截枯枝。
“王老六!”他朝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喊。
“带他去新兵哨,领号衣、腰牌、刀。” 他最后瞥了一眼刘锦棠紧抿的嘴唇和眼中倔强的火焰,“记着,活下来。”
初秋的凉意未能驱散密林的湿热。泥土混杂着腐烂落叶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甜腻——那是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悄然弥散。
新兵哨的几十个半大少年,挤在狭窄泥泞的壕沟里,汗水和泥土糊满了稚嫩的脸,粗麻布的新号衣被树枝刮得破烂,沾满泥浆。
他们紧握着冰冷沉重的制式腰刀,指节发白,手臂颤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被鼓动起来的凶狠。
刘锦棠蹲在壕沟最前方,背紧贴潮湿冰冷的土壁。
身边是“瘦猴”和“铁蛋”,两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刘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目光穿透灌木缝隙,死死盯住远处那片被林木掩映的山坳。
那里,太平军依仗地利,构筑营垒。探报说,那支打着“黄”字旗的队伍,就是当年肆虐岳州、双手沾满他父亲鲜血的悍匪!
腰间那面冰冷的护心镜紧贴着肌肤,父亲破碎的胸膛、临终的嘶语、破锣般的歌声……一股滚烫的岩浆冲上头顶!
“都给我听好!”哨长李麻子麻脸出现在壕沟上方,压低声音,带着狠厉,“号角一响,跟着老子,闷头往前冲!砍翻一个贼子,赏钱三百!后退半步者,军法斩!”
“斩”字如冰砸进心窝。刘锦棠却仿佛没听见,手指下意识隔着粗布,触碰到护心镜冰冷坚硬的轮廓。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牛角号声撕裂林间寂静!
“杀啊——!”李麻子嘶哑咆哮。
“杀!”新兵们被催逼着,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呐喊,手脚并用地爬出壕沟,跌跌撞撞扑向幽暗山坳。
刘锦棠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冲出!瘦高身影在林木间异常灵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找到“黄”字旗!找到那个唱破锣调子的仇人!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惊慌的敌人。刚冲出几十步,踏入山坳入口那片开阔洼地时——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铳声从两侧山坡密林深处炸响!白烟腾起,刺鼻硝磺味弥漫。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新兵,身体猛地一僵,软软扑倒。
鲜血在黄绿色草地上洇开。
“啊——!”惨叫声爆发。队伍瞬间大乱!
新兵们惊恐趴倒,掉头回跑,原地打转。
“趴下!找树!别乱跑!”李麻子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到树后。
刘锦棠凭着本能和无数次“排兵布阵”练就的反应,猛扑向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
“嗖!”一颗灼热铅弹擦着头皮飞过,打在身后树干上,木屑飞溅。
“瘦猴!趴下!”他看到不远处的“瘦猴”还傻站着尖叫,大喊。
话音未落,又一排铳响!“瘦猴”身体一震,胸前爆开血花,直挺挺向后倒去,眼中凝固着恐惧。
“铁蛋”吓得丢刀抱头鼠窜,被侧面铳子打中大腿,惨叫着翻滚。
血!死亡!刘锦棠死死贴着冰冷岩石,粗重喘息,指甲抠进泥土。
护心镜在腰间冰冷地硌着,像在灼烧他的皮肤。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岩石缝隙,盯住山坡上铳烟腾起处。
火光映照下,几个戴黄巾的身影在树木间闪动。
不是想象中面对面的拼杀,是冷酷高效的屠杀!
一股混杂愤怒、恐惧和巨大耻辱的火焰在胸腔疯狂冲撞。
他恨这居高临下的铳子,恨这待宰羔羊般的境地,更恨自己的无力!
夕阳如烧红的烙铁坠入远山,将天际涂成悲壮暗红。
战场沉寂,晚风呜咽,卷起浓重血腥硝烟。
新兵哨残兵垂头丧气撤回壕沟,许多人身上挂彩,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暗红。
更多人像“瘦猴”、“铁蛋”,永远留在了血浸的山坳。
低低啜泣与伤兵呻吟在沟底压抑响起。
刘锦棠独自蹲在壕沟尽头背风角落。号衣沾满泥浆血迹,几处破口翻着白边。
脸上蹭着泥污,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
他没有哭,死死盯着面前潮湿泥地。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那个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没有衣物,只有那面冰冷的护心铜镜。
镜面布满划痕,边缘一处深深的凹陷,带着暗褐色的污迹——那是父亲的血!
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的凹陷,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焚毁一切的狂躁。
父亲临终的面容、血色的黄昏、断断续续的遗言……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镜……镜……”
破锣般的嗓音,该死的岳州小调!这声音,这曲调,就是仇敌烙在他灵魂上的印记!
他猛地攥紧护心镜,指关节咯咯轻响。复仇的火焰在冷静后烧灼得更加炽烈专注。
白日里太平军铳位、山坡陡峭、林木疏密……脑中飞速闪过。
翻烂的兵书,《孙子》、《吴子》、《纪效新书》……那些纸上谈兵的奇谋诡计,在血火淬炼下骤然鲜活。
他捡起尖锐石片,用力在潮湿泥地上划动。线条粗糙清晰:
壕沟,吞噬同袍的开阔洼地,两侧陡峭密林山坡,山坡上铳烟腾起处——敌人铳队据点。
接着,他画出两条几乎与等高线平行的隐蔽路线,如同毒蛇,贴陡峭山脊线下方,利用灌木怪石掩护,向两侧铳队据点后方迂回。
最后,在洼地正面,画上代表火攻的火焰标记。
“正面佯攻,吸引铳子……两侧精锐攀崖潜行,绕到铳队身后,放火……火起,贼必乱……”
他低语,声音嘶哑冷酷。石片划下的每一道痕迹,凝聚刻骨仇恨和对惨败的反思。
这不是孩童游戏,是以血还血的战争推演。
“哼,娃娃兵,画符捉鬼呢?”一个粗嘎声音带着嘲弄在头顶响起。
刘锦棠猛地抬头。哨长李麻子麻脸出现在壕沟边缘,叼着草茎,一脸不屑瞅着地上“鬼画符”。
几个老兵抱着胳膊,戏谑地看着。
刘锦棠压下怒火,抓起护心镜,镜面重重按在代表两侧潜行路线的位置上,声音不高却坚定:
“这不是画符。是破敌之策。白日贼子依仗地利,铳子居高临下,正面强攻就是送死!唯有绕其侧后,放火烧其巢穴,趁乱击之!”
“绕后?放火?”李麻子嗤笑,吐掉草茎,“说得轻巧!那山坡陡得猴子都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了,后面伏兵等着!你这毛头小子,懂个卵!”
刘锦棠霍地起身,直视李麻子嘲弄的脸,眼中是毫不退缩的火焰:
“陡,才有机会!贼子想不到!白日他们铳位暴露,后方空虚!选敢死精锐,趁夜攀爬,必成!正面只需佯攻,吸引铳子,为绕后争取时间!”
手中护心镜狠狠按在代表铳队据点的标记上,“断其爪牙,贼阵必破!”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近乎疯狂的执拗,让李麻子和老兵脸上的嘲弄僵住,惊疑不定地交换眼神。这小子……不像胡闹。
中军大帐,牛油蜡烛噼啪作响,火焰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空气弥漫劣质烟草辛辣、汗液酸馊和紧张气息。
刘松山背对帐门,双手撑在铺着地图的粗糙木案上,肩胛骨绷出清晰轮廓。
眉头紧锁如刀刻深痕,目光沉沉落在代表白日受挫山坳的标记上。
几个营官脸色凝重,气氛压抑。正面强攻伤亡大,绕道侧翼恐时间不及……提议被一一否决。
“报——!”亲兵声音打破僵局,“哨官李麻子携新兵刘锦棠求见!”
刘松山猛地转身,鹰隼目光瞬间钉在跟在李麻子身后的瘦高少年身上。
脸上泥污未净,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新兵初战的惊惶,反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冷静火焰。
刘松山心头微沉。
“何事?”声音像石头摩擦。
李麻子局促搓手:“禀统领,新兵刘锦棠……画了个图,说有破敌之策……”语气充满不确定。
刘锦棠不等开口,一步上前,目光迎上叔父审视利眼,声音清晰稳定:
“统领,贼据山坳,铳队居高临下,白日强攻,徒增伤亡。末将有一计。”
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分析地形、敌铳位、己劣势,随即展开方案:正面佯攻吸引火力,精锐敢死队趁夜分两路攀崖绕后,突袭铳队据点,纵火焚营!
他一边说,一边用粗糙手指在木案边缘快速比划路线和火攻位置,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营官初露不屑,渐渐变为惊疑凝重。
“攀崖绕后?”络腮胡营官质疑,“那山坡陡如刀削,夜里凶险!万一被贼哨发现……”
“正因其陡,贼必疏于后防!”刘锦棠立刻截断,语气斩钉截铁。
“白日贼铳位暴露,后方林木茂密,便于隐藏!攀爬虽险,选矫健敢死之士,以绳索辅助,悄然潜行,必能出其不意!火起之时,贼阵大乱!正面大军趁势掩杀,可一战而定!”
语速快,逻辑密,眼中火焰烧灼,压过质疑声浪。
帐内寂静,只剩烛火噼啪。刘松山沉默,锐利如鹰的眼睛牢牢锁在刘锦棠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灵魂每一丝纹理。
眼神有审视、惊讶、震动,更多是沉重冰冷的压力。
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此计甚险。”
顿了顿,目光如冰冷刀锋刮过刘锦棠年轻执拗的脸庞,“若败,提头来见。你,敢立军令状否?”
空气凝固。李麻子倒抽冷气,营官面露惊容。军令状!败了,掉脑袋!
刘锦棠身体几不可察绷紧。他迎视刘松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没有半分叔侄情谊,只有统领对士卒的冷酷要求。
腰间护心镜冰冷触感传来,父亲模糊面容、破锣般唱着小调的嗓音……滚烫岩浆冲垮迟疑。
“敢!”他猛地挺直脊梁,声音嘶哑如金铁交鸣。
“末将刘锦棠,愿立军令状!此计若败,甘当军法,提头来见!” 每个字从牙缝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刘松山死死盯着他,数息之久。烛火摇曳,岩石般的侧脸明暗不定。最终,猛地一拍木案,“砰”一声巨响!
“好!”断喝如惊雷,“依此计!王营官!速选五十名擅攀爬、悍不畏死兄弟!李麻子,你带新兵哨正面佯攻,动静要大,吸住贼铳子!刘锦棠——”
刀锋目光刺向少年,“你,带一队攀右侧崖!赵把总带另一队攀左侧崖!丑时三刻,火起为号,全军突击!”
“得令!”刘锦棠抱拳,声音激动微颤,眼中复仇火焰化为焚灭一切的炽热凶光!
浓墨夜色吞没山林。无月,疏星在厚重云层缝隙挣扎透出微光。
风停,空气凝固如铅块,只有夜枭凄厉啼叫增添死寂。
刘锦棠伏在右侧山坡冰冷岩石后,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身后紧跟着十名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身手矫健,心性悍勇。
每人背上捆着小捆浸透火油的干草松脂,腰间插短刀,口衔枚,呼吸压到最低。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绷紧每一根神经。
他抬头望向眼前几乎垂直耸立的崖壁。夜色中它像蛰伏巨兽,散发心悸压迫。
岩壁黝黑湿滑,几无可供攀援缝隙。
他深吸气,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压下狂跳心脏。
解下腰间绳索,绳头系带倒钩短镰。掂量一下,手臂猛地发力,短镰呼啸向上飞去!
“叮!”轻微金石相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所有人提到嗓子眼!上面,一片死寂。
刘锦棠用力拽绳索,倒钩吃住力。不再犹豫,如灵猿,双手死抓绳索,双脚蹬湿滑岩壁,一寸寸向上攀爬!
粗糙绳索摩擦手掌,火辣辣疼。冰冷岩壁撞击膝盖胸膛,碎石簌簌落下。
每一次挪动耗费巨力,每一次打滑仿佛将心脏甩出胸腔!
汗水瞬间浸透内衫,紧贴冰凉脊背。他咬紧牙关,牙根渗血,脑中只剩一个念头:爬上去!
不知多久,仿佛一个世纪。手臂酸麻几乎失去知觉时,指尖终于触到一处相对平坦岩缝边缘!
猛地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翻上,滚入浓密灌木丛,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
迅速固定绳索垂下。下方黑暗中,一个接一个黑影,如同幽灵,无声攀援而上。
山坳正面,骤然爆发震天呐喊和密集火铳轰鸣!
火光映红天空,杀声在山谷激起巨大回响——李麻子率新兵哨开始佯攻!
“杀啊——!”
“冲上去!别让贼子跑了!”
吼声震耳,夹杂刻意放大的金鼓声。
几乎同时,对面左侧山坡方向隐隐传来骚动和零星铳响!
赵把总那一路吸引了部分注意。
刘锦棠眼中寒光一闪。时机到!猛一挥手,如扑向猎物的豹子,弓腰利用树木岩石阴影,带十名敢死队员悄无声息潜向白日观察到的铳烟腾起位置!
灌木枝叶刮过脸颊,脚下腐殖层松软湿滑。
距离在黑暗中缩短。前方,透过树木缝隙,已能看到几处原木石块草草垒起的简易工事轮廓,隐约听到后面压低说话声和火铳装填金属碰撞脆响。
刘锦棠心跳如擂鼓,复仇火焰在血管奔流。
猛停下,再次挥手。十名队员散开扑向预定位置。
他亲自带两人摸向最中间稍大掩体。
掩体后,三个头裹黄巾太平军铳手紧张探身向前方张望,对着洼地火光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身材粗壮,似是小头目。
“他娘的,湘蛮子又来送死了!”小头目骂骂咧咧,“给老子瞄准了打!”
就是现在!刘锦棠眼中凶光爆射!猛从藏身树后跃出,如捕食夜枭,黑暗中只留模糊残影!
雪亮腰刀带着积郁五年刻骨仇恨和全身力量,划出凄厉寒光,直劈背对他的小头目脖颈!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骨骼闷响,在震天喊杀背景中轻微又惊心动魄!
滚烫鲜血如喷泉激射,溅旁边两个铳手满头满脸!
小头目哼都没哼,头颅诡异歪向一边,身体栽倒。
“敌袭——!”旁边铳手如梦初醒,魂飞魄散尖叫,声音恐惧扭曲变调。
太迟!刘锦棠动手同时,黑暗中猛地蹿起数条凶悍身影!
短刀、斧头、拳头带着必死凶狠砸向猝不及防铳手!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入肉闷响打破死寂!
“点火!”刘锦棠一脚踹开扑来铳手,嘶声怒吼!
“呼啦——!” “呼啦——!”
浸透火油的草束被火折点燃,腾起熊熊烈焰!
橘红火舌贪婪舔舐木头掩体和枯草灌木,火势借夜风疯狂蔓延!浓烟滚滚冲霄!
“火!起火了!”
“后面!后面有官兵!”
“快跑啊——!”
太平军营垒瞬间陷入火海混乱!惊恐呼喊、绝望尖叫响彻夜空。
火光映亮无数惊惶失措的脸,建制崩溃,顾不上向洼地射击。
“呜——呜——呜——!” 山下,代表总攻的牛角号声带着席卷一切的决绝气势冲天而起!
“杀——!” 震耳欲聋喊杀声如平地惊雷从洼地方向汹涌而来!
养精蓄锐的湘军主力如决堤洪水,向火海混乱的太平军营垒发起致命冲击!
刘锦棠站在火光浓烟交界处,脸上溅满敌人温热鲜血,手中腰刀刃锋滴落粘稠血珠。
火光照亮年轻脸庞,没有胜利狂喜,只有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夙愿得偿的空洞。
他低头看一眼脚边无头尸体,一种混合巨大空虚和血腥满足的感觉攫住他。
父亲……孩儿……手刃仇寇了?他猛地抬头望向山下如潮水般涌上的大军,又望向左山坡——另一股冲天火光熊熊燃烧!
大局已定。
天亮了,刺破弥漫硝烟,将狼藉战场染上惨淡灰白。
大火熄灭,余下焦黑木炭断壁残垣兀自冒青烟,散发刺鼻焦糊。
尸体横七竖八倒伏焦黑土地,凝固血液将泥土染暗红,折断刀枪旗帜散落。
胜利喧嚣退去,只剩打扫战场士卒沉闷脚步声、伤者压抑呻吟、收缴武器金属碰撞声。
刘锦棠拄着卷刃腰刀,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焦热废墟。
号衣被血烟灰染得看不出原色,几处裂口下翻卷皮肉火辣辣疼。
脸上糊满黑灰干涸血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却空洞如深井,映照满目疮痍。
复仇快意如潮水退去,留下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他亲手斩杀小头目,可那破锣般的嗓音呢?该死的岳州小调呢?并未在死者口中响起。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护心镜,冰冷触感无法驱散心头空荡。
前方焦土上,几十名被俘太平军士兵反绑双手,垂头丧气蹲坐,由持刀湘军看管。
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恐惧麻木。刘锦棠目光漠然扫过,如同扫过路边石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如同冰冷毒蛇钻进耳朵!
那调子……低沉、沙哑,喉咙被砂纸磨过的粗粝感,在清晨死寂焦土上微弱飘荡:
“岳州那个城哟……三面水哟……”
“……哥哥我撑船……妹在岸上走……”
嗡——!
刘锦棠脑袋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世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色彩!
血液疯狂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他猛地停步,身体僵硬如石雕,唯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渗出血丝浑然不觉。
这嗓音!这曲调!这该死的岳州小调!
如同五年前血色黄昏回响,父亲临终前破碎遗言化作最锋利冰锥刺穿耳膜!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
一模一样!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双眼如择人而噬凶兽,瞬间攫住声音来源——俘虏群最边缘,一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比刘锦棠还小一两岁的少年兵!
脸上黑灰,一道凝固血痕从额角蜿蜒而下,干裂嘴唇微微翕动,还在无意识、断断续续哼着小调。
破烂号衣沾满泥污,褪色黄巾歪斜耷拉,露出一截枯草般干黄头发。
他蹲着,瘦弱肩膀微颤,眼神空洞望脚下焦土,仿佛哼唱是唯一对抗恐惧绝望的方式。
刘锦棠一步步走过去,沉重脚步踩在焦土发出枯枝断裂轻响。
周遭喧嚣远去,世界只剩哼唱和他疯狂擂动的心跳。
走到少年俘虏面前,高大身影投下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哼唱戛然而止。惊恐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血污黑灰覆盖、只有一双燃烧地狱之火般眼睛的脸庞。
眼神里的杀意疯狂让少年浑身剧颤,本能向后缩,被身后同伴挡住动弹不得。
刘锦棠缓缓蹲下身,平视少年惊恐万状眼睛。
他伸出手,沾满敌人自己鲜血、还在颤抖的手,猛地攥住少年胸前破烂衣襟!
触手一片冰凉。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个字像从牙缝挤出冰碴,带着滔天恨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你……会唱这调子?谁……教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