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花屋湘军传奇 > 第13章 老子英雄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咸丰四年,七月的岳州,热得令人窒息。

空气黏稠滚烫,仿佛凝固的铜汁,沉沉压在每一个湘军士卒的肩头。

城头太平军的黄旗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如同烙铁,烫在远处王鑫老湘营将士焦灼的心上。

湘江蒸腾起的水汽与远处城垣下未熄的硝烟混在一处,模糊了视线,更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轰隆!轰隆!”

湘军土炮喷吐着浓烟和怒火,笨重的弹丸砸在岳州城高耸的砖墙上,沉闷的爆响如同巨锤擂击大地,激起一片片烟尘碎石,却终究撼动不了那沉默的庞然大物。

王鑫,这位老湘营的统领,立在临时垒起的土台之上,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精瘦的脊背上。

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眉间刻着深重的沟壑,目光死死锁住城头那面巨大的“太平天国”杏黄旗——它像一道符咒,镇住了湘军连日来如潮的攻势。

“统领,不能再这样填人命了!”副将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云梯根本靠不上去!城上炮子、滚木礌石……兄弟们一片片倒啊!”

王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那握紧佩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他何尝不知?每一次冲锋,都是把血肉之躯投入那架名为“攻城”的恐怖磨盘。

视线艰难地扫过阵前,那些匍匐在焦土和尸骸之间的身影,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被硝烟熏黑,被恐惧和疲惫扭曲,却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所覆盖。

其中两道身影,格外挺拔坚韧,如同乱石滩上不肯倒下的劲松——刘厚荣、刘松山兄弟。

刘厚荣正半跪在一面残破的藤牌后,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钉在城头垛口。

他伸手,将胸前粗布褂里衬着的一块冰凉的铁护心镜用力按了按,动作沉稳有力。

这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稍稍压住胸腔里那团因久攻不下而熊熊燃烧的焦灼烈火。

弟弟刘松山就紧挨在他身后,年轻的脸上汗水混着灰土淌下几道清晰的痕迹,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问:

“哥,这鬼城…真啃不动了?”

刘厚荣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啃不动也得啃!这是岳州!是咽喉!”

他猛地指向城头,“瞧见那垛口没有?火铳刚放过一轮,装药的空档!就现在!”

最后一个字如同炸雷,他人已如离弦之箭,猛然从掩体后暴起,“老湘营,跟我上!夺了这鬼门关!”

“杀!”

这声怒吼仿佛点燃了引信,憋屈了许久的湘勇们瞬间爆发出决死的呐喊。

刘厚荣身先士卒,一手擎盾,一手紧握寒光闪闪的长刀,迎着城头再次响起的零星铳声和雨点般砸落的碎石,向着那道象征着死亡和功勋的城墙猛扑过去。

刘松山紧随兄长,双目赤红,手中钢刀同样发出嗜血的嗡鸣。

兄弟二人,如同两道劈开死亡荆棘的闪电,瞬间突入那片被血与火反复犁过的死亡地带。

云梯再次在惨烈的嚎叫和飞溅的血肉中被竖起,摇摇晃晃地搭上岳州城那浸透血污的砖墙。

城上,太平军士兵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滚烫的桐油、巨大的擂石、密集的箭矢和铅子,如同地狱倾泻的瀑布,无情地冲刷下来。

“呃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攀爬的湘军如同下饺子般坠落。

刘厚荣紧贴着冰冷的梯身,粗粝的木头摩擦着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道道血痕。

一块巨大的擂石裹挟着风雷之势当头砸落!千钧一发之际,刘厚荣猛地将身体向侧翼云梯一荡,险之又险地避开。

那擂石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下,将下方一名刚攀上几阶的年轻湘勇瞬间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猛地冲入鼻腔。

刘厚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眼中决然的光芒没有丝毫动摇。

他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口衔钢刀,猿猴般向上猛蹿数步,竟奇迹般地接近了垛口!

“狗鞑子,受死!”一声暴喝从城头炸响,一个身材魁梧、头裹黄巾的太平军悍卒探出大半身子,手中一柄沉重的开山斧带着开碑裂石之力,狠狠朝刘厚荣头顶劈来!

生死只在毫厘!刘厚荣猛地吸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他没有格挡,反而在斧刃劈落的瞬间,将身体向侧前方不可思议地一扭一送!

斧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他后背的粗布军服斩落,重重砍在云梯横木上,木屑纷飞!而刘厚荣这搏命般的一送,已将他半个身子送上了垛口!

那悍卒一击落空,重心不稳,惊愕之色刚浮现在脸上,刘厚荣口中的钢刀已闪电般落入手中!

刀光如匹练惊鸿,带着刘厚荣全身的力量和搏命的气势,自下而上,斜撩而起!

“噗嗤!”

刀刃撕裂皮肉、劈开锁骨的闷响令人牙酸。

刀锋过处,热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刘厚荣满头满脸,温热的腥咸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悍卒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巨大的身躯晃了晃,沉重的开山斧脱手坠落城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自己也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栽倒。

“大哥!”刘松山的声音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从下方传来。

他亲眼目睹了兄长这惊险绝伦、悍勇无匹的登城一幕,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攀爬的速度更快了!

刘厚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顾不上喘息,回身朝下方嘶吼:“松山!快!上来!”

他一手死死抓住垛口的砖石,另一只手奋力将沉重的云梯向自己这边拖拽,试图为弟弟和其他兄弟打开这用命换来的缺口。

刀锋上的热血沿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城砖上,滋滋作响,转瞬化作暗红的印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异变陡生!

刘厚荣身后那片刚刚被他用鲜血撕开的垛口内侧,阴影之中,一张冰冷的面孔如同鬼魅般浮现。

那是一名太平军的神射手,他手中的鸟铳早已装填完毕,黑洞洞的铳口在混乱中无声无息地抬起、

瞄准,动作沉稳得令人心寒。目标,正是那个背对死亡、奋力拖拽云梯的湘军悍将!

“哥——!后面!!”刘松山撕心裂肺的狂吼如同炸雷,从下方猛地劈来!

刘厚荣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倒竖!一股冰寒刺骨的死亡预感,比城头的冷风更凛冽地穿透了他滚烫的脊背!

他几乎是凭借无数次血战淬炼出的本能,在听到弟弟示警的同时,身体已做出反应——猛地向侧面拧转!

“砰——!”

沉闷的铳声在城头嘈杂的喊杀声中并不响亮,却带着致命的宣告。

刘厚荣只觉得右肩胛骨处像是被一柄烧红的巨大铁锥狠狠凿中!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向前猛地推搡!

他口中喷出一股滚烫的腥甜,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断线的木偶,朝着城墙外侧那令人眩晕的虚空翻倒下去!

“大哥——!!!”刘松山的嘶吼带着哭腔,绝望得变了调。

坠落!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城墙、烟尘、血色的天空在眼前疯狂旋转。

就在这生死须臾之际,一只青筋暴起、沾满血污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垛口外缘一块凸起的粗糙城砖!

指甲瞬间崩裂,鲜血顺着砖缝蜿蜒流下。刘厚荣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城墙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那只手,却如同焊在了砖石上,死死地吊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生命!

他悬在城墙外壁,像一片狂风中随时会飘零的落叶。

右肩的伤口血肉模糊,铅丸的剧毒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条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觉。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冷汗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下方弟弟刘松山那张因极度惊恐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

“哥!撑住!我来了!”刘松山目眦欲裂,疯了似的向上攀爬,泪水混着汗水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肆意横流。他恨不得肋生双翅!

然而,城头的太平军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垛口处,几张狞笑的脸探了出来,冰冷的刀锋和长矛的寒光对准了那个悬在城墙外、如同活靶子般的湘军军官。

“杀了他!”一声冷酷的命令响起。

刘厚荣猛地抬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就在一支长矛带着恶风狠狠刺向他面门的瞬间,他吊在城砖上的左手骤然发力,身体竟借着这微弱的支撑,向侧面荡开!

长矛擦着他的额角刺空,矛尖在砖石上划出一溜火星!

“湘人血勇,岂畏尔等鼠辈!”刘厚荣嘶声咆哮,声音沙哑却裂石穿云!他左手紧握的长刀猛地向上挥斩!

“铛!”

火星四溅!刀锋精准地劈开了一支捅向他肋部的长矛木杆!

断裂的矛头无力地坠落。同时,他双腿猛地蹬踏城墙,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另一柄当头劈下的钢刀!

刀锋砍在城砖上,碎石飞溅!

这不可思议的绝境反击,竟让垛口上的太平军动作一滞,显露出刹那的惊愕。

趁此间隙,刘松山终于不顾一切地攀上了垛口!

“大哥!”刘松山狂吼着,手中钢刀化作一片暴烈的光幕,不要命地砍向垛口内侧的敌人,硬生生将几个试图再次攻击刘厚荣的太平军逼退数步。

他扑到垛口边缘,一手死死抓住兄长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拖拽,“上来!快!”

刘厚荣的左臂被弟弟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

他咬碎了钢牙,额头青筋如蚯蚓般暴突,仅凭左手和蹬踏城墙的双腿,爆发出生命最后、最璀璨的力量!

他竟硬生生地一寸寸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从死亡深渊的边缘重新拉回了垛口!

当他的身体终于翻过垛口,重重摔在城头滚烫的砖地上时,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血沫。

右肩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左臂因刚才的爆发和坠落的冲击,此刻也剧痛难当,微微颤抖。但他右手的长刀,却依旧死死地握在左手中,刀尖拄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肯倒下。

那眼神,如同受伤的猛虎,扫视着周遭蠢蠢欲动的敌人,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悍。

“哥!你的伤…”刘松山看着兄长惨烈的模样,声音哽咽,心如刀绞。

“死不了!”刘厚荣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他目光扫过城头这片小小的、刚刚被他们兄弟以命相搏撕开的立足点。

更多的太平军正从两侧的城墙马道和藏兵洞中蜂拥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黄巾攒动,刀矛如林,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

而他们身后,除了几个同样浑身浴血、勉力爬上城头、却已陷入重围的湘勇,再无援兵!

登城的云梯,早已在密集的攻击下折断燃烧。

孤城绝地!他们兄弟二人,连同几个幸存的湘军勇士,竟如几颗被狂风巨浪抛上礁石的沙砾,瞬间陷入了太平军汪洋大海般的重重包围!

“王统领的信号!撤!快撤!”一个满脸是血的湘勇指着城外远处山坡上突然急促摇动的令旗,绝望地嘶喊着。

那令旗的摆动,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撤退!这冰冷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城头上每一个血战的湘军都心知肚明——城下大营必然遭遇了不测!

他们这些冲上城头的人,已被彻底抛弃,成了断后的弃子,陷入十死无生的绝境!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一个年轻的湘勇看着周围密不透风的黄巾人潮,听着那越来越近、如同海啸般的喊杀声,精神彻底崩溃了。

“完了…全完了…”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神涣散,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站起来!捡起你的刀!”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他耳边响起。

是刘厚荣!他拄着刀,一步一顿地走到那瘫软的士兵面前,染血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左手的刀尖猛地指向那士兵掉落的钢刀,刀尖犹自滴着敌人的血。

“湘乡的汉子,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把刀拿起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让这些发匪看看,什么是老湘营的骨头!”

那士兵被这吼声震得浑身一颤,涣散的目光接触到刘厚荣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一股莫名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怪叫一声,抓起地上的刀,踉跄着站起,眼中重新燃起疯狂的光芒。

刘厚荣不再看他,猛地转向弟弟刘松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抗拒的铁令:

“听着,松山!待会儿我们向西侧冲!那边是瓮城角楼,墙高,贼兵相对少些!我断后,你带着还能动的兄弟,给我拼死冲下去!这是军令!”

“不!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刘松山双目赤红,死死抓住兄长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他怎能抛下兄长独自逃生?

“放屁!”刘厚荣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刘松山一个趔趄。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弟弟,里面是兄长如山的威严,更是近乎哀求的托付:

“刘家的香火不能绝!锦棠才十岁!他才十岁啊!”

最后几个字,他是从喉咙深处嘶吼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沫。

“带他走!带他活出个人样来!替我…替我看着锦棠长大成人!这是你欠我的!是军令!”

他猛地将弟弟狠狠推向那几个聚拢过来的湘勇方向,自己却霍然转身,用那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脊背,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黄巾敌军,横刀而立!

“老湘营的弟兄们!”刘厚荣的声音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竟压过了城头震天的喊杀,“随我——杀贼——!!”

最后一个“贼”字出口,他整个人已化作一道决绝的血色闪电,不退反进,悍然扑向那无边无际的敌潮!

他不再防守,左臂运刀,刀光泼洒,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刀锋过处,一名挺矛刺来的太平军士兵咽喉瞬间被切开,鲜血狂喷!

他毫不停留,身体猛地矮身旋转,长刀化作一道横扫的死亡弧光,“噗噗”两声闷响,两名围上来的敌军小腿齐膝而断,惨叫着栽倒!

他完全不顾自身,刀刀皆是搏命!一杆长枪趁机刺入他的左肋,他竟不闪不避,反而迎着枪尖猛地向前一冲!

那持枪的太平军士兵被他这悍不畏死的举动惊得一愣,刘厚荣的刀锋已带着他最后的力气,狠狠劈入了对方的头颅!

温热的脑浆和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而左肋的长枪也穿透而出,枪尖带着淋漓的血肉从他后背透出!

“呃啊——!”刘厚荣发出一声非人的痛吼,身体猛地一颤,却硬生生没有倒下!

他拄着插入敌人头颅的长刀,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股的血沫。

血,从他右肩的铳伤、左肋的贯穿伤、以及身上无数崩裂的伤口中奔涌而出,迅速在他身下汇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洼地。

“大哥——!”刘松山目睹兄长这惨烈到无法形容的一幕,心胆俱裂!

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刀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走——!!!”刘厚荣猛地抬头,沾满血污和脑浆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弟弟身上,里面是兄长如山般的命令,是至死不休的托付!

“带锦棠…活出人样…走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如同破碎的铜锣,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同时,他沾满鲜血的左手猛地伸入自己早已被血染透的粗布军服前襟,掏出一件硬物,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抛向刘松山的方向!

那东西带着血滴,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刘松山脚边的砖地上,正是那块被鲜血浸透、边缘甚至微微变形的铁护心镜!

刘松山浑身剧震,如同被雷电劈中!他看清了那护心镜上深深的凹痕,正是方才城下那致命一铳留下的印记!

是这块冰冷的铁片,在千钧一发之际,稍稍偏移了致命的铅丸,才让兄长得以撑到此刻,才让这最后的托孤得以完成!

“啊——!!!”巨大的悲痛、愤怒、不甘,还有那如山般沉重的责任,瞬间冲垮了刘松山的理智。

他发出一声泣血的狂啸,如同受伤的孤狼。

在兄长那燃烧生命换来的短暂空隙里,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枚染血的、尚带着兄长体温的冰冷护心镜,死死攥在掌心!

那冰冷的铁片,此刻却像烙铁般烫着他的手心,烫着他的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堵在敌潮前,如同血铸丰碑般拄刀不倒的兄长背影——那背影在无数攒动的黄巾和寒光闪闪的刀矛中,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顶天立地!

“走!”刘松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泣血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转身,将那块护心镜狠狠塞进自己同样染血的怀中,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铁片下,那颗心在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穷的力量。

他不再看身后那注定成为修罗场的城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西侧那唯一可能残存一丝生机的瓮城角楼方向。

“想活命的,跟我冲!”刘松山的吼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率先挥舞着已经崩裂卷刃的钢刀,朝着西侧敌阵相对薄弱之处,如同疯虎般扑了过去!

剩下的几名湘勇被这绝境中的爆发所感染,也发出绝望的呐喊,紧随其后,用身体撞向那片死亡的荆棘!

刀光!血光!嘶吼!惨叫!骨头碎裂的声响!兵刃切入肉体的闷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惨烈到极致的死亡交响。刘松山状若疯魔,刀锋所向,竟无人能挡其片刻锋芒!

他根本不顾砍向自身的刀剑,只求用最快的速度,用最凶狠的劈斩,在敌群中撕开一道血路,一道兄长的血与命换来的血路!

一道刀光闪过,他左臂瞬间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

他恍若未觉,反手一刀将偷袭者的半个脑袋削飞!

一杆长矛刺穿了他的小腿,他踉跄一步,竟硬生生用蛮力将长矛从敌人手中夺过,顺势将矛杆狠狠捅入另一名敌人的胸膛!

他完全成了一个血人,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终于!付出了又一名湘勇倒毙的代价,刘松山带着最后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如同血葫芦般,冲破了太平军在西侧角楼下最后一道薄弱的阻拦!

眼前,是陡峭的城墙内壁和下方混乱的街巷!

“跳!”刘松山没有丝毫犹豫,嘶哑地吼出这个字,纵身便从数丈高的城墙上朝着下方一片低矮的民房屋顶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坠的感觉令人窒息。

身体重重砸在铺着厚厚灰土的茅草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左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他喉头一甜,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但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几乎被砸塌的屋顶上滚落,重重摔在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泥地上。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城头那片被血与火映红的天空下,隐约有一道拄刀屹立的、不屈的身影,被无数攒动的黄巾和闪烁的刀光彻底吞没……

那道身影消失的瞬间,刘松山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肮脏冰冷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污,无声地砸落在尘埃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巷子外传来太平军搜捕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刘松山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纵横交错,但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和剧痛,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火焰所取代。

那火焰,是兄长最后燃烧生命点燃的,是无数袍泽血染岳州催生的,是怀中那块染血护心镜烙下的!

他挣扎着,用那柄已经砍得如同锯齿般的长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剧痛,左肋的断骨更是刺入皮肉。

但他站得笔直,如同兄长在城头最后的背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岳州城头那片依旧被血色和浓烟笼罩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向那片埋葬了兄长和无数袍泽英魂的焦土告别。

然后,他猛地转身,拖着那条被长矛洞穿、血流如注的伤腿,一步一个血印,踉跄却无比坚定地,一头扎进了后巷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

巷子狭长幽深,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但他怀中紧贴心脏的那块冰冷铁片,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这具濒临破碎的躯体,朝着黑暗深处,朝着那渺茫的、唯一的生路,朝着那个叫刘锦棠的十岁孩童所在的方向,亡命奔去……

巷外追兵的呼喝声被甩在身后,渐渐模糊。

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惨白无力的阳光,穿透浓重的硝烟,短暂地照亮了这条污秽的小巷。

那光,恰好落在刘松山刚刚滴落的那滩尚未凝固的、混合着泪水的血泊之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红光,如同黑暗深渊里,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

湘乡刘家的祠堂里,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先祖牌位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

年仅十岁的刘锦棠,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的粗布孝服,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份单薄和茫然。

他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映着跳动的烛光,懵懂地望着最上方那块簇新、却还未来得及镌刻任何名讳的空白灵位。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气息和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门外传来沉重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刘锦棠回过头。

门口站着的人,是刘松山。他回来了。带着一身仿佛永远也洗不净、深入骨髓的血腥气,带着满身狰狞的、尚在渗血的绷带,更带着一种让整个祠堂的空气都瞬间冻结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死寂。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烂不堪,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土,左臂用一条撕下的、同样肮脏的湘军袖标草草吊在胸前。

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风暴和刻骨铭心的剧痛,唯独没有泪。

他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祠堂里闻讯赶来、脸上交织着悲痛与惶恐的族老们,最后,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小小的、穿着孝服的身影上——刘锦棠。

刘松山动了,他拖着那条几乎被废掉、每走一步都带来巨大痛苦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那个跪在蒲团上的孩子。

脚步声在寂静的祠堂里回响,沉重得如同闷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他停在了刘锦棠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他那伤痕累累、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腰身。

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和绷带下渗出的新鲜血迹。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刘松山粗重压抑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艰难伸向怀中的、缠着肮脏绷带的手。

那只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铁片,边缘扭曲变形,布满了刀砍斧凿般的划痕,中心处一个触目惊心的深深凹坑。

整块铁片被一层厚厚的、凝固发黑的血垢所包裹,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光泽,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祠堂弥漫开来。

刘松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块染血的护心镜,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焚天煮海的恨意,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托付。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将涌上来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咽回去。

最终,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将那块冰冷、沉重、浸透兄长鲜血的铁片,轻轻放入了刘锦棠那双小小的、茫然摊开的手掌之中。

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触感,瞬间传递到刘锦棠的手心,让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低下头,困惑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手中这块奇怪的、沉甸甸的、散发着可怕气息的铁片。

“这是……”一个族老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刘松山没有回答,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艰难弯腰的姿势,目光从护心镜上移开,重新落回刘锦棠仰起的、稚嫩而茫然的小脸上。

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那翻腾的血色风暴似乎平息了一瞬,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到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你爹……”刘松山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裂,仿佛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带血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留给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刘松山一直死死压抑在身体深处的某种东西,仿佛终于冲破了堤坝。

他猛地直起腰,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但他用那柄当拐杖拄着的卷刃长刀死死撑住了地面!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块染血的铁片,更不再看那小小的、捧着“遗物”的孩子。

他猛地转过身,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顿,异常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祠堂外那片浓重的黑暗走去。

“松山!你的伤……”一位族老焦急地喊道。

刘松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

只有他那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斩断一切牵绊般决绝的声音,穿透祠堂沉重的空气,冰冷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伤?死不了!”

“我这条命…是欠下的!”

“欠下的血债…得用血来还!”

“岳州…太平军…发匪…一个…都跑不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如同沉重的鼓点渐行渐远。

祠堂内,烛火依旧摇曳,光影幢幢。那块静静躺在刘锦棠小小手掌中的染血护心镜。

在昏黄的光线下,中心那处深深的凹痕,宛如一只永不闭合的、凝视着复仇之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