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头那面浸泡了太多雨水、血水和绝望的残破血旗,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取下。
它被换上了一面崭新却同样沉重的杏黄龙旗,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城市的归属。
总督刘岳昭在亲兵的簇拥下,缓缓登上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昆明城楼。
脚下是坑坑洼洼、被血浸透又被炮火烧灼得焦黑的城墙砖。
他极目远眺,城外的景象令人窒息。
目光所及之处,曾经如白色海洋般连绵不绝的营垒,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焦黑的木桩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坍塌的土墙如同巨兽的残骸,破碎的旗帜和丢弃的兵刃散落在污秽的泥泞里。
最刺眼的,是那几乎覆盖了整个原野的、层层叠叠的尸骸。
他们姿态各异,或怒目圆睁,或蜷缩如婴,许多已被反复的炮火和马蹄践踏得难以辨认。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混合着硝烟、焦糊和血腥的气息,形成一片死亡的瘴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者的心头。
几只食腐的乌鸦发出凄厉的鸣叫,在低空盘旋,黑色的羽翼偶尔掠过这片巨大的坟场。
刘岳昭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悯。
他扶着冰冷的女墙,手指微微颤抖。
一年零十个月!这座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日夜不停地碾磨着生命。
守城的惨烈,援战的艰难,无数将士兵卒化为白骨,才换来这面重新飘扬的龙旗。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些濒死的哀嚎,嗅到烹煮马肉的腥膻。
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一将功成…万骨枯…此间罪孽,何日可赎?”声音低哑,消散在萧瑟的寒风中。
与此同时,在溃败的洪流中,一支残破不堪的义军队伍,正沿着崎岖的山路,仓惶地向西奔逃。
队伍中间,一辆简陋的马车在颠簸中吱呀作响。
车内,杜文秀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斜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却依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早已不复当年在点苍山下誓师东征时的意气风发,此刻更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车帘偶尔被寒风吹开,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车后那条蜿蜒曲折、洒满疲惫与绝望脚印的来路,投向东方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天空——昆明城的方向。
“二十万…”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二十万三迤健儿啊…”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鲜活的面孔:勇冠三军的马国春、刚毅果决的李芳园、马兴堂,还有那最后在土堆化为灰烬的马德新、米映山…他们信任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而段成功的投降,蔡廷栋的叛逃,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薄毯上瞬间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梅花。
剧烈的咳喘让他蜷缩起身体,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马车颠簸着,驶入更深的滇西群山。
山风呜咽,如同万千亡魂的哭泣,紧紧追随着这支败亡之师。
杜文秀疲惫地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写满失败与悔恨的脸颊,滴落在染血的薄毯上。
昆明城下那面曾象征着他无限野望的血旗,终究在血海之中沉沦,连同他“独霸云南”的宏图霸业,一同沉入了无边的血色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