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小院前。
紫阳仙看着紫潇澜支支吾吾,就猜到了戴小呆这会什么德行。推开门扉,入眼就是戴小呆醉在院子中间,头枕穹灵,呼呼大睡。
紫阳仙气上头来,刚要开骂。
那边春雨十个弟子,整整齐齐,躬身作揖,脆生生道:“师祖,见好!”声音干净利落,透着股机灵劲儿。
紫阳仙目光扫过,乐了起来。便宜徒弟不咋地,但这十个“便宜”徒孙,小萝卜头似戳着,精气十足,更难得是,这才几天?个个圆融气韵,已是金仙,心下啧啧称奇:一群怪胎,怎么炼的!脸上笑开了花,从破袖里掏出乾坤锦囊:“见好,见好!来来,八谷特产,冰晶灵果,此番宗门大比,带不得你们去,果子管够!”
锦囊口一松,寒气伴着异香,在小院散开。
戴小呆原本枕着穹灵,鼾声正浓,听到冰晶灵果四字,像针扎脊椎,“腾”弹坐起来,醉眼朦胧,伸出手来:“给我一个!”
紫阳仙看着戴小呆那无赖样,也是有气,捡个最小的扔了过去。
戴小呆接过果子,指尖传来,沁骨冰凉,吹散酒意,瞬息之间,满星笑靥、陵光红影、悬泉呜咽,无数碎片,脑海翻涌。
紫阳仙瞧他捧着果子发怔,胡子一翘,打趣说道:“一个果子,不至于失心,这还有呢。”
调侃之声,断了戴小呆思绪。
“你知道个屁!”戴小呆也没好气,顶了回去,眼神还残留着往日碎片。
“啧!小兔崽子!”紫阳仙半点不恼,依旧那副玩世不恭惫懒样,“该练着改口了!”
戴小呆这才抬眼,上下打量紫阳仙。紫金道袍,破了口子,沾着草屑,束发白须,乱作一团,当即调侃:“你这行头……被狗撵了?”
紫潇澜从旁偷乐,心道小呆师弟,也是不留嘴的主。
“放屁!”紫阳仙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北山灵矿埋伏你们那几个,老子顺路帮你们宰了,走时匆忙没带衣服。”
“就那几个?”戴小呆嘴角一撇,毫不掩饰脸上讥诮,“我若然知道他们在哪,也不劳烦你这般狼狈。”
“人家地盘,自有阵法”紫阳仙瞪眼,也是回怼:“你若是去,让人劈死你个屁的。”
“哦。”戴小呆三分了然,七分敷衍,点了点头。
“哦你个鬼!”紫阳仙终于破功,跳脚骂道。
紫阳仙这一来,苦海小院里,吵吵嚷嚷,闹了三天,鸡飞狗跳,又闹了三天。
“时间差不多了,这两枚丹,速速服下。”紫阳仙与戴小呆斗了几日嘴,灌了几日酒,掐指算算,归期已近,从破烂袖筒,摸出两粒黑黢黢丸子递了过去。
“这是丹药?莫不是毒药吧?”戴小呆捏着那两颗卖相极差黑丸子,眼角余光,不断扫视紫阳仙那抠过鼻孔的手指,胃里翻腾,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借身丹,借形丹。借我门下,两个徒弟身灵样貌。”紫阳仙悠悠说完,眼神戏谑,意味深长,在戴小呆和紫潇澜身上打了个来回。
紫潇澜心头发紧,脖子都快缩进衣领里,不敢对视,低下头去,不停喝酒。
戴小呆捏着鼻子,强忍恶心,将两黑丹,囫囵吞下。片刻功夫,脸上皮肉,诡异蠕动,筋骨似在,微微轻响。他喊白露拿来镜子,镜中容颜,赫然是当初死在他手里,紫潇澜那师姐面容!
老东西果然没憋好屁。戴小呆瞳孔微缩,错愕稍许,又恢复自然。
紫阳仙将那片刻神情捕捉,老脸凑近,几乎贴到镜面上,咧着大嘴,露出大牙:“瞅着眼熟?”
“哼!”戴小呆将铜镜拍在桌上,发出闷响,声音转冷,“两个腌臜,对幼童暗下杀手,也是你教的呗。”
“我又没怪你!”紫阳仙浑不在意,摆了摆手,哈哈一笑,又从怀里,摸出粒雪白丹药,“还有这个,贴身收好,千万别吃。”说着便塞了过去。
戴小呆狐疑接过,鼻尖嗅到浓香,竟与他身上异香,如出一辙!
紫潇澜好奇心大起,也凑过来:“师父,这丹药莫不是用小呆师弟精血炼的?也赏徒儿一颗呗?”他眼巴巴瞧着那粒白丹。
“咳!”紫阳仙老脸,露出窘迫,挠了挠头,“你小呆师弟这血,金贵得很,这丹可就这一枚独苗!”他哪敢说,这“丹药”压根没进过丹炉,不过是他随手抓了把天山雪莲粉,混上戴小呆那滴宝贝血,在掌心搓巴搓巴,揉成的泥丸子?盖因他试遍百法,发现这小子的血,很是邪门,根本炼化不动!
那边紫阳仙刚刚把紫潇澜搪塞过去,这边戴小呆又闹起了性子。
原因无他,戴小呆不想变成女儿身。
“我——想——变——成——男——的!”戴小呆捏着那粒白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抗议说来,眉宇间带着几分执拗倔强,心道那不是死了两个,干嘛非要变成个那个女人。
“让你暂作女儿身,自有道理!”紫阳仙嬉笑近身,压低声音,正色说道:“若遇见过你那两人,盘诘你身上异香,你便推说是在外头历练,侥幸得了枚天香丹。如此借口,也好遮掩过去。否则叫人,认出你来。”
戴小呆听罢,小腮帮子,鼓了又鼓,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能闷闷应下。
当日他唤来曲歌、摇光,郑重其事,叮嘱二人,务必替他看顾好那十个宝贝徒弟。
时值隆冬,酒肆本就门可罗雀,摇光索性,直接搬进苦海小院,一来方便照料,二来嘛,戴小呆那十个徒弟,进境之快,匪夷所思,她心里痒痒,也想趁机窥探几分门道。
临行之际,紫阳仙目光,落在戴小呆脚下穹灵身上,眉头拧成了疙瘩:“我说……你非把这玩意儿也捎上不可?”说着脚尖,虚虚点了点穹灵。
“你才玩意儿呢!”戴小呆护犊子,挡在穹灵身前。
“嗷呜!穹灵不是玩意。”穹灵也跳了起来。
“啧,麻烦!”紫阳仙咂咂嘴,“当初有没有人,见过这货?”他眯着眼,看着穹灵。
“嗯……没有。”戴小呆回想了一下,肯定说道。
“稳妥起见,让它也换个皮囊。”紫阳仙显然早有准备,随手弹出粒黑黢黢丹药。
精穹灵张嘴接住,丹药入腹,周身腾起淡淡白烟,骨骼发出,微微轻声。白烟散尽,只剩一只,雪白狐狸,只是背上那道十字疤痕在雪白皮毛映衬下,显得愈发狰狞刺眼。
“那道伤疤,怎么回事?”紫阳仙慎重问来,因这伤疤,不仅醒目,而且无法化形遮掩。
“我也有。”戴小呆言简意赅,解释了一句:“我俩让天雷劈过。”
“噗——咳咳咳!”紫阳仙正嘬着酒葫芦,闻言惊得,一口老酒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好半天才捋顺了气,心下疯狂嘀咕,“让天雷劈了还活着,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紫潇澜也是不可思议,看着狗主二人,哦!不!现在是狐主二人。
腾云数日,祁连山脉苍茫的轮廓终于穿透云层,撞入眼帘。
戴小呆骑着穹灵,立于云端,山风猎猎,卷起衣袂。遥望祁连,三分熟悉,七分陌生,他喉头一哽,眼眶瞬间便湿润了几分。
前世故园归不得,今生念念,祁连终在前。夙愿得偿,心头却似打翻了料瓶,五味杂陈,释然混着伤感,压在胸臆之间,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若不是紫潇澜招呼,他怕是能在这里,哭上一天。
“小呆师弟怎么了?”紫潇澜问道。
“想家了!”戴小呆说道。
“这才出门几天。”紫阳仙找到机会,从旁调侃。
戴小呆难得没有回怼,揉揉眼睛,随进谷去。
入谷之处,但见紫玉穹门,巍巍耸立,青砖大道,直通深处。大道两侧,极目远眺,唯见漆黑峰刃,刺破青冥,直插云霄;近处细观,墨峰之上,又是皑皑白雪点染,黑白交织,煞是奇诡。
回首望去,云雾缭绕,浓得化不开,竟将那连绵山影,尽数吞没,唯余一片苍茫。
戴小呆拢目四顾,除了险峰云雾,再无半片屋宇檐角,又见几分寒酸,疑惑问道:“喂,我说,你们平日里都住哪里?”
紫潇澜笑笑解释:“仙家修行,不假外物。我们皆是依山凿洞,各有洞府,府中自有洞天。”
“哦……”戴小呆思绪才从前世回来,忍不住调侃几分:“懂了,山顶洞人!” 他自心里清楚,调侃之词,眼前几位,定是听不懂。
“谷中近门长处,却有丹堂、器堂、书阁、演武之地,集于一处,也是热闹。”紫潇澜边走边吃说,偶有身着外门服饰弟子,匆匆而过,见紫阳仙等人,无不垂手躬身,口称师父、师姐、师兄,礼数周全。
“山下外门,也分八色,这次不知为何,全受门长之命,上山帮忙。”紫潇澜带着戴小呆也作回礼,小声解释说来。
内门弟子,远远瞧见紫阳仙领着紫潇澜,还有那位紫薇薇,一同回来,个个惊疑。谁都知道,紫薇薇处处针对紫潇澜。但更让他们暗喜的是,紫薇薇结伴师兄,没回来,众人心照不宣,脸上不表,心下暗自叫好,又死一个,今年便又能多分几份灵符丹药,眼底那份幸灾乐祸,却是藏也藏不住。
来时路上,紫阳仙已将戴小呆这身份,说个囫囵:紫薇薇,大罗境修为,外出历练,侥幸突破,太初真境,路遇凶险,巧遇师父,捡了条命回来。
“不再细说说,怕是让人问出马脚。”戴小呆初始,还有几分担心。
紫潇澜无奈,解释说来:“他们才不会与你打听那么多,都盼着你死了才好呢。”
戴小呆如今见了那些眼神,也算是涨了见识。忽见长道前方,一道身影,飘然而至,是紫木落迎下山来。
紫潇澜见时,登时喜上眉梢,像归巢雀儿,快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木落师兄!”
紫木落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带着几分兄长般佯怒,轻斥说道:“出去一圈,没有半分长进。” 话虽责备,眼底却含着笑意。
“行啦!” 紫阳仙捋着胡子帮腔:“能活着回来,已是祖宗保佑了。”
戴小呆一听就知道,这是自己人,微微点头行礼。
紫木落迫不及待,想瞧瞧师父“捡”回来的便宜徒弟。目光越过紫潇澜,落在紫薇薇身上,微微一怔。待看清她怀里那雪白狐狸,心下嘀咕:一只狐狸,果然是“捡”的。几步上前,弯腰伸手,拍了拍狐狸脑袋,认真说道:“师父说,捡你回来,可与我一臂之力。”
穹灵莫名其妙,狐瞳茫然,甩了甩脑袋,大声抗议:“嗷呜!你才是捡回来的呢,穹灵有主人!”
紫阳仙一看,闹下乌龙,赶紧把紫木落拽到旁边,压低声音:“错了错了!是这货儿”紫阳仙暗戳戳,指了指戴小呆:“他跟咱们八谷里头,不知哪两位结了梁子。紫薇薇历练之时死了,借了皮囊,狐狸是他灵宠!”
紫木落恍然,重新打量了戴小呆一番,正正神色,拱手说道:“原来如此,在下紫木落,方才失礼了。”
戴小呆也不做声,只作回礼。
紫木落脸上浮起笑意,温和说道:“三日后大比,你且跟紧我便是,今日仆仆,先歇息吧。”
“好。” 戴小呆惦记正事,赶紧问道:“冰晶灵果园子,在哪个方位?”
紫阳仙一听,吓得胡子,抖了三抖,瞪眼问道:“你要作甚?莫不是想去偷?”
“呸!” 戴小呆反唇相讥,一脸正气,“我不是你,好不容易来趟,去开开眼。”
这话一出,紫木落心中猜忌,也烟消云散,紫薇薇等人,绝不敢跟师父,如此说话,他颔首道:“园子就在后山,我带你过去。”
“有劳!” 戴小呆抱着穹灵,跟着紫木落便往后山行去。
紫潇澜也似尾巴,缀在后面,见了师兄,似有说不完话,叽叽喳喳,追在后面,说个不停。
紫木落对这个师弟,明眼宠溺,口中不断,“嗯,嗯!”应着。
后园在雪峰背下,连接八峰,远远看去,灵果微微泛着蓝光,如星河落地,铺满后山。
近园门处,设有禁制,看似透明无物,却隐有流光浮动。戴小呆伸手推了推,有无形之力抵挡。
“验玉符。” 园内传来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戴小呆循声望去,见园中老藤椅上,歪着个身影,豹头人身,后拖豹尾,正懒洋洋打着盹儿。
紫木落拿出玉符,欲帮戴小呆验符入园。戴小呆犹豫片刻,清清嗓子,隔着禁制,轻声说来:“那个……满星托我捎句话,他以后来不了了。”
老豹子闻言,搭在扶手上豹爪,微不可察,蜷缩了一下,缓缓睁眼,琥珀兽瞳,闪过微微波澜。半晌,叹息低语:“命数使然,终有这天,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流光闪过,园门开了。
戴小呆从怀里摸出酒壶,递了过去。
老豹子接过酒壶,咕嘟一口,合上双眼,喃喃说道:“饮不尽啊,酒是旧识,人是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