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深山老林里,寒意如同附骨之疽,无孔不入。博林一脚踹在身前那棵枯树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落了几片残存的、被雨水打湿的黄叶。他身上那套曾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崭新铠甲,此刻沾满了泥浆和血污,几处凹陷和划痕记录着那场噩梦般的惨败,显得无比狼狈和讽刺。
“操!操!操!”他红着眼睛,低声咒骂着,像一头被拔了牙的困兽。身边,仅剩的百十来个残兵败将三三两两地围着几堆快要熄灭的篝火,一个个垂头丧气,眼神涣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绝望和伤口腐烂的酸臭气味。
“大人……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骑兵,也是博林的远房侄子,鼓起勇气,凑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存粮……不多了,兄弟们的伤也……”
“怎么办?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博林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回去吗?!回去找卡瓦诺那个蠢货?!你信不信,我们前脚到大营,后脚他就能把我们所有人的脑袋砍下来,当成他兵败的替罪羊!然后写信告诉公爵大人,是因为我们这些‘无能的先锋’冒进,才导致了他的‘战略性撤退’!”
年轻骑兵被他吼得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博林松开手,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回去是死路一条。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在这荒山野岭里落草为寇?就凭手底下这百十来个被吓破了胆的残兵?别说去打劫那些有护卫的商队了,恐怕连附近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打不下来。更何况,这些帝国骑兵都是有家有室的正规军,让他们去当山贼,恐怕第一个就会哗变。
我怎么就……怎么就信了赫尔曼那只老狐狸的鬼话! 博林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怎么就没看清楚,艾格尼丝那个女人,还有她身边那个该死的哥布林,根本就不是普通的角色!我当初……当初若是……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要活下去,想要重新爬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功赎罪。不,不是赎罪,是立下更大的、足以盖过卡瓦诺那几个废物的、让赫尔曼公爵都无法忽视的功劳!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替罪羊的命运,才能重新夺回属于他的荣耀!
可是,功劳……又从何而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桠,望向了远处那座在记忆中已经变得如同魔鬼堡垒般的黑色城市——铁岩城。正面进攻已经证明是死路一条。那么……
一个阴狠的、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了他的脑海。
既然打不进去……那我就……从内部把它给毁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还沉浸在绝望中的手下,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而决断的笑容。
“传我的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却重新带上了几分属于指挥官的威严,“所有人,就地休整!把伤养好!我们……不回去了。”
“不回去?”年轻骑兵愣住了。
“没错。”博林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属于赌徒的、最后一搏的疯狂光芒,“我们要在这里……等着。等着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一雪前耻的机会!”
雨后的铁岩城,空气清新得如同被泉水洗过的水晶。府邸的庭院里,几棵耐寒的松树更显苍翠,地上湿漉漉的石板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升腾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托马斯扶着回廊的柱子,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他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亚麻布衣服,伤口处的绷带换了新的,虽然走动时依旧会牵扯到伤处,传来一阵阵钝痛,但他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固执的喜悦。这是他重伤昏迷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下地行走。
“你……你当心点!”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紧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罗莎正抱着一摞看起来是商业账目的羊皮纸卷,从庭院的另一头快步走来。她看到托马斯那副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立刻加快了脚步,跑到他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莉娜姐姐不是让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吗?”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但眼神里的关切却藏不住。
托马斯看着她,那张在记忆中总是带着明朗笑容的脸,此刻因为担忧而微微蹙着眉。他扯了扯嘴角,想露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变成了一个有些滑稽的龇牙咧嘴。
“总躺着,骨头都要生锈了。”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直让你们这些女孩子照顾吧?”
“现在还逞强。”罗莎小声嘟囔了一句,但还是将手中的账簿放在旁边的石凳上,伸出手,想要扶他。
托马斯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坚持自己扶着柱子站稳。他看着罗莎,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冰冷的隔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有些笨拙的感激。
“那天……谢谢你。”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在溪谷镇,如果不是你……”
“别说这个啦!”罗莎立刻打断了他,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我……我也没做什么,都是莉娜姐姐教得好。”
“不,你做的很好。”托马斯摇了摇头,眼神异常认真,“我……我欠你一条命。”
“别说欠不欠的,我们是同伴嘛。”罗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上次教我的那些剑术基础,我这几天自己有偷偷练习哦!感觉……好像有点进步了!”她说着,还兴冲冲地比划了一个刺剑的动作。
托马斯看着她那副有些笨拙却又充满了活力的样子,那颗因为仇恨和背叛而变得冰冷麻木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忍不住说道:“你的站姿还是不对,重心太高了。”
“啊?是吗?”罗莎立刻停下动作,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的脚。
“还有……”托马斯似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话题,话也多了起来,“你出剑的时候,手腕太僵硬了……”
他正想上前一步,亲自给她示范一下,脚下却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哎!你小心!”罗莎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冲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即将摔倒的身体。
这一次,托马斯没能再躲开。罗莎娇小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他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她,才没有两个人一起摔倒。柔软的、带着少女特有馨香的身体,和自己这副伤痕累累的、虚弱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
“说了让你别乱动了!”罗莎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嗔怪和后怕,“伤还没好利索,就想当别人的老师吗?”
托马斯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低下头,就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闻到她发间那股好闻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香气。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我……我只是……”他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
罗莎扶着他站稳后,才有些脸红地从他怀里退开。她抬起头,想再说他两句,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他那张近在咫尺的、因为虚弱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上。
他……罗莎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长得……原来……原来这么好看啊……
之前的相处,不是在紧张的逃亡路上,就是在昏暗的篝火旁,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的脸。他不是那种粗犷的、充满压迫感的英俊,而是一种带着几分少年气的、精致的美。皮肤是健康的象牙色,眉毛浓密修长,像两把蓄势待发的剑。鼻梁高挺,嘴唇的轮廓清晰而优美,只是此刻因为失血而没什么颜色。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虽然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迷茫和阴郁,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天生的、如同被神明亲手雕琢过的清隽。
天哪……他……他比那些自诩风流的贵族少爷,还要好看一百倍…… 罗莎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心脏却“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看什么?”托马斯注意到她那直勾勾的、有些呆滞的眼神,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
“没……没什么!”罗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双手紧张地在身前绞着,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是想说!你……你该回去休息了!对!休息!我……我先走了!”
她说完,也不等托马斯回话,就抓起石凳上的那摞羊皮纸,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庭院。
托马斯看着她那有些慌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无奈的、混杂着几分自嘲和一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的表情。
他扶着柱子,慢慢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了一句。
“真是……见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