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道人坐着轿子,八十九岁高龄的他,靠着最后的一点精气神撑着。
回府,安远派人通知柳南絮,老爷子要召集全府主子议事。
悟真道人老眼精光,一眼就看出来柳南絮有孕,肚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四个月的样子,应该不是景湛的。
柳南絮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确实显怀了。
悟真道人没有戳穿,甚至目光都没有停留,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被人搀扶着去了议事厅,悟真道人看着眼前的子孙们,梁知夏、梁景沄还能站起来,其余的都瘫着。
梁勃也被抬来了,花柳病晚期的他,臭气熏天。
悟真道人的心里针扎一样疼。
“今儿我进宫见了太后娘娘,没谈拢。西南叛军在大梁城那边,由亲家姜齐大人(姜霜的哥哥)和兵部霍大人带兵抵挡。附近的兵力全部被太后抽调去攻打仪儿了,后援不足,这场战事必败。”
老道的话落,梁知年就开始咒骂:“都是那个贱人惹出来的事,都是她害了太后娘娘。”
梁景渝也说:“早知她如此恶毒,老祖宗当初就不该阻挠,早早弄死她。”
悟真道人想骂的话都咽下去,说道:“你们都错了,我更是错了。原本只知道她心狠手辣,如今遇见大事,才发现太后目光短浅,刚愎自用。今日的恶果与仪儿无关。”
梁勃不服,说梁言栀自幼就表现出强有力的手腕,绝非梁幼仪那种胆小龌龊之人能比的。
悟真道人叹口气,不想分辩了,把安远派人搜集来的《丰州报》给大家传阅。
因为时间关系,他拿到手的报纸只有五份,但是这五份已经足够看出,自从梁幼仪接手后,丰州的巨大变化。
“你们看,丰州是边境最贫困的地方,她只用了短短一个半月,就把它盘活了,连带附近几州、蛟龙国、赤炎国都跟着崛起。”
悟真道人真切地感叹,“景湛,仪儿与太后在府里的待遇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们几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怎么苛待仪儿的,心里都清楚。但是,一旦给她机会,她便光芒万丈。这说明什么?”
梁景湛低垂着眼帘没说话。
“他就是个贱人!”梁景棠说道,“老祖宗,她投靠了蛟龙国,还与凤阙那个逆贼勾结才有这样的业绩,并非她的本事。
而且报纸是她办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粉饰出来的繁荣而已。”
悟真道人气笑了。
“梁景棠,人人都说我定国公府是大陈第一权贵。你们,作为第一富贵门的公子,真是在天上飘久了。
这丰州报,面向整个东洲大陆,外邦人全部能看到,且从祝福语来看,是三国联合创办的。
这些报纸,面向所有百姓,定价只有两文钱。全东洲百姓有三万万(三亿),难不成都陪着她粉饰太平?”
柳南絮把那报纸拿在手里,百感交集。
羡慕梁幼仪摆脱太后的钳制,天高任鸟飞;嫉妒她凤舞九天让老祖宗都自叹不如;恨她心狠毁了梁景湛。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太后姑姑与小姑子比,输了。
悟真道人把话题扯回来:“叛军到皇城,也就三两天的事,大梁城抵挡不住。你们的好姑姑,准备把浊河大堤凿开,水淹叛军……”
他话未落,柳南絮立即跳起来,情绪激动地说:“这怎么行?浊河大堤打开,天奉城立时就完了。”
这半个多月以来,天奉城一直在流传一条谣言,说太后娘娘想凿开浊河,水淹叛军。
竟然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是梁幼仪在造谣,污蔑太后。
“老祖宗,您可一定要阻止太后啊,如果怕叛军攻破皇城遭遇不测,太后可以带着皇上避一避,也不能凿开浊河啊。”
柳南絮急眼了,浊河如果破堤,整个天奉城都要淹没,定国公府怎么可能存在?
大水可不只是淹死叛军,更会淹死全城百姓啊!
“阻止?她把我赶出来了!我看她的意思,说不得马上就要去凿破河堤。”悟真道人无力地说,“我现在手头没人,给景湛的那一万人是最后的一点家底。你们立即收拾家底,离开天奉城。”
“老祖宗,我们去哪里躲避?”柳南絮问道。
梁氏祖籍就在中州,要逃离浊河水泛滥区,那就必须背井离乡。
梁景湛说:“老祖宗,最好知道太后娘娘想去哪里,我们与太后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景渝、梁景棠、梁景言都马上附和:“对,太后娘娘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悟真道人冷笑道:“我问过她,她没有说。她要凿开浊河淹死叛军,这种流言能出来,就说明她早就有此想法,而且已经为此做好了万全准备。她不肯告诉我们,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想带着我们……”
定国公府的男人们惊讶一瞬,都沉默了。
他们残废了,没有用了,被抛弃了。
他们都是太后的忠实信徒,可太后不要他们了。
丧家之犬,惶惶然,戚戚然。
柳南絮脑子快速地运转,说道:“老祖宗,辅国公和文国公,两府人忽然全部不见,原先我们都以为他们是因为仪儿的事畏罪潜逃,如今想想,也许是两个老臣知道了太后意图,提前逃了。”
梁幼仪原先拼命给购置粮草,而顾锦颜自仪儿走后,就一直往青州老家跑,说不得早就知道太后的想法。
柳南絮、梁景湛都很难受,定国公府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
悟真道人不想扯这些没用的,说道:“收拾细软,不要声张,把粮食都带上,去北都燕城。”
北都离这里一千多里,浊河就是底朝天,也淹不到北都。
“北都三面环山,东通大海,易守难攻,只要人还在,东山再起并不难。”悟真道人老泪掉下来,“走吧,不要犹豫,不然来不及了。”
容鱼埋在蓟县,他老了,死后如能埋在她附近,永远守着她,也很好。
悟真道人下了命令,然而众人都不说话。
“怎么?有问题?”悟真道人说,“你们还期待太后娘娘接你们一起走?”
梁勃期期艾艾地说:“我身体不行了,一辈子都在天奉城生活,忽然离开,只怕要客死异乡……”
梁知年问道:“老祖宗,太后她不会真的要凿开浊河吧?万一消息有误,我们走了,她孤立无援……”
“那你们好好思考吧,我要收拾收拾走了。”悟真道人扭脸看看柳南絮,“耀哥儿是不是早就送走了?”
柳南絮点点头:“上次老祖宗叫送走,曾孙媳就立马送走了。”
老道呵呵笑着,够了,有一条根也够了!
回了归乘院,叫人把易于被水浸泡坏的银票、粮食、衣物,都带上。
他独自去了炼丹房,下了密室,看着那些银钱柜子,还有上面日期不同的封条。
把封条小心地取下来,一张张叠好,随身带着。
大水来了,万一都浸泡了就难以复原了。
这些封条,高祖年间的字迹是好兄弟亲手写的,轩和年间的,是好兄弟的曾孙写的……
这些封条,他有大用。
出了地下室,他叫安远把炼丹房的门都封死。
这些金银,说不得以后能保全几条血脉。
收拾好,他又去假山下的地下室,进去,便看见被锁链锁住的傅璋。
傅璋眼神有些迷蒙,看见悟真道人,脱口而出:“您怎么还活着?”
悟真道人差点一脚踹出去,好笑地说:“老道不该活着?也是,能把太后这样的人扶持上位,老道确实该死。”
傅璋眼睛拼命眨巴了几下,使劲摇了摇头,对哦,现在是宁德四年七月,他重生了。
一瞬间又眼神复杂。
悟真道人看得真切,问道:“你又梦到前世了?”
“嗯。”傅璋点点头。
“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
昨天夜里,他被老道用铁链锁在这里,半梦半醒之间,前世梦又接了“续集”——
云裳郡主,他的妻子,被褫夺了封号,皇帝下旨将她囿于后宅,不得外出。
而他,每日去后宅,索取无度。
姚素衣嫉妒,太后问话时,便装作无意,说他们每日在后宅寻欢作乐。
太后笑着把一包毒药给了姚素衣,说这个叫红颜撒,最适合梁幼仪……
姚素衣知道是毒药,故意哭啼啼地找到傅璋,说太后叫她下药,她该怎么办?
傅璋沉默了一会子,说:“太后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吧。”
那确实是毒药,云裳郡主受尽折磨,五日方死。
他知道她死得惨,但是他的富贵前途系于太后之手,再说,他觉得定国公府没了,儿子也没了,云裳郡主死了算解脱了。
他在暗处,听到嫂嫂说:“我盼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弄死你儿子的,是恩儿和榆儿,凭什么你的儿子可以继承爵位,继承王府?晨儿他们都是璋郎的孩子.......”
云裳郡主死了,死得那么惨烈,七窍流血,脸上身上布满斑斓的蛛网,像恶鬼,像妖魔
……
“啊~啊~”
傅璋活活吓醒,睁大眼睛过了一夜。
一闭眼,就是那双包含无尽的恨的眼睛,那身可怕的斑斓的蛛网纹。
他恐惧得不敢闭眼。
他以为前世里云裳郡主会做他的王妃,享尽荣华富贵,他终于压下她的风姿,让她仰望自己。
可是,竟然是他做上长信王,云裳郡主就被他们害死?
如果,这一世,他还能做上长信王,他绝对不会再害死她,一定与她白首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