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却隔绝不了汹涌而至的恐慌与恶意。昏黄的油灯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的药草苦涩、血腥气和尸蜡的冰冷,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夏九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破碎的白瓷人偶。掌柜新补上的尸蜡药膏完美地覆盖了脸上的裂痕,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病态的苍白。她暗红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眸空洞地望着地面,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纯粹的茫然和一种被抽空灵魂的脆弱。楚瑶那声惊恐尖叫和铜镜映出的恐怖景象,似乎并未在她空洞的意识里留下任何涟漪。她只是静静地缩在那里,仿佛与这个充满了伤痛与阴谋的世界彻底隔绝。
屏风后,云诗韵依旧在沉睡。失去双臂的重创和本源的枯竭,让她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人心。掌柜给她喂下的参汤和药散勉强吊住了命,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和空荡荡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惨烈的代价。
诸葛青靠在另一边的墙角,裹着旧棉被,气息比之前平稳了些,但脸色依旧灰败,浑浊的眼睛半睁着,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忧虑。楚瑶抱着重新捡起、镜面朝下扣在桌上的青铜古镜,蜷缩在桌边,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时不时警惕地瞄一眼紧闭的客栈大门,仿佛那门外潜伏着择人而噬的怪兽。
林琛背靠墙壁坐着,右臂被厚厚的棉布包裹,浸出的血迹在昏光下呈现出暗红色。掌柜的烈酒清洗和刺鼻药粉带来的剧痛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伤口深处持续不断的、如同无数冰冷钢针穿刺般的麻痒和钝痛,那是煞气死气侵蚀的后遗症。胸口和后背的爪痕同样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脏腑的隐痛。脖颈处的金纹稳定在锁骨位置,带来持续的温热感,勉强压制着命契反噬的蠢蠢欲动。他闭着眼,努力调息,试图恢复一丝力气,但楚瑶铜镜中映出的朱雀坊祭坛和那双怨毒凤眸,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客栈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风暴降临的压抑寂静。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不是寻常客人的粗鲁拍打,更像是某种约定好的暗号。
角落里的掌柜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开,闪过一丝精光。他无声地起身,佝偻着背,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了片刻。
门外没有任何人声,只有那规律的、细微的敲击声又重复了一次。
掌柜枯瘦的手指拨开门闩,将厚重的木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同样佝偻、浑身裹在破旧蓑衣里、带着斗笠的身影如同泥鳅般迅速滑了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和……浓烈的、属于市井底层的信息味道。
来人迅速反手关上门,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同样布满风霜、眼神却透着市侩精明的小老头面孔。是渡船帮负责传递消息的一个老船工,绰号“老泥鳅”。
老泥鳅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水汽(外面似乎刚下过雨),目光快速扫过一片狼藉、气氛凝重的大堂,最后落在掌柜脸上,压低声音,语速又快又急:
“掌柜的!出大事了!白虎寨那边……山崩了!半个寨子都塌了!死了好多人!官府的人把那边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城里都炸锅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目睹大灾后的惊悸和传播消息的本能兴奋。
“官府……还有那些大老爷们!”老泥鳅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找不到祸根,也找不到山崩的由头……就把屎盆子扣在……扣在她头上了!”
老泥鳅的目光,带着一丝忌惮和怜悯,投向了角落里蜷缩着的、茫然无知的夏九璃。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但依旧能看清内容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刚刚由官府印发、正通过衙役和帮派人员在全城各处张贴的——**通缉令**!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通缉令上方的朱砂官印如同凝固的鲜血,刺目而冰冷。下方,是几行措辞严厉、充满了煽动性恐惧的通缉文字:
> **海捕文书**
> **悬赏缉拿妖女夏九璃**
>
> 该妖女形容妖异,白发赤瞳(通缉令发布时夏九璃还是白发状态),擅使邪术,裂颜控尸,凶残成性!疑与白虎寨山崩惨案有直接关联!更于山崩前潜入附近村落,袭扰殡葬铺,抢夺尸蜡,残害无辜!现全城通缉!
>
> 特征:面有裂痕,白发,身量高挑,气质阴冷。
>
> **凡提供确凿线索者,赏银百两!生擒或格杀此妖女者,赏银千两!**
>
> **此令!**
最令人心悸的,是通缉令下方附带的画像!
那绝非寻常官府画师潦草勾勒的肖像!而是一张极其清晰、极其传神、仿佛对着真人临摹下来的——**高清画像**!
画像中,夏九璃的面容被精准地捕捉!那标志性的、带着病态美感的苍白肤色!那微微上挑、天生带着几分冰冷讥诮的眼角!那挺直的鼻梁和略显单薄的唇线!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画像清晰地描绘了她脸上那些尚未被尸蜡完全修补前的——**细微裂痕**!裂痕如同破碎的瓷器纹路,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蔓延,为她本就妖异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碎感!
画像下方还用一行小字标注:“裂颜妖女”!
这画像……简直像用最精密的留影法器直接拓印下来的!将夏九璃最显着、也最致命的特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全城人眼前!
“裂颜妖女……”林琛看着那刺目的画像和文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官府怎么会掌握如此精准的画像?是守墓人?还是朱雀坊在暗中推动?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通缉,这是要把夏九璃彻底钉死在妖魔的位置上,成为平息民愤和掩盖真相的替罪羊!
诸葛青挣扎着坐直身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通缉令上的画像,声音嘶哑:“这画像……绝非人力所为!是‘拓影符’!只有精通此道的方士或者……某些特殊的法器才能做到!守墓人……或者朱雀坊的人,早就盯上她了!”
楚瑶吓得小脸惨白,紧紧抱着怀里的铜镜,仿佛那是唯一的护身符。她看着画像上夏九璃脸上清晰的裂痕,又看看角落里茫然无知的本尊,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同情。
蜷缩在角落的夏九璃似乎被众人的目光和凝重的气氛惊扰。她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老泥鳅手中展开的通缉令上。她的目光在那张清晰描绘着她裂痕面容的画像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属于“夏九璃”的愤怒或讥诮,也没有属于王妃的怨毒,只有一片纯粹的、无法理解的迷茫。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老泥鳅被夏九璃那空洞茫然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卷起通缉令,塞回怀里,对着掌柜急促地说道:“掌柜的,消息带到了!外面风声太紧!衙役、捕快、还有那些想拿赏金的江湖混子,像疯狗一样到处搜捕!特别是生面孔!你们……千万小心!”他说完,重新戴上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门缝,迅速消失在门外潮湿的夜色中。
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更危险的窥探。但通缉令带来的寒意,却如同实质的冰霜,彻底冻结了客栈内本就压抑的空气。
林琛捂着隐隐作痛的右臂,看着角落里茫然无知的夏九璃,又看看屏风后昏迷的云诗韵和虚弱的诸葛青。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带着这样一个特征明显、还被全城高清通缉的“裂颜妖女”,他们寸步难行!更别说去寻找朱雀坊的线索,或者为云诗韵寻找续命的可能!
必须有人出去打探消息,了解城内的真实情况,寻找可能的出路和资源。这个人选,非他莫属。诸葛青重伤虚弱,楚瑶太小,掌柜需要坐镇客栈照看伤员和……状态不定的夏九璃。
“掌柜的,”林琛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烦闷和伤口的抽痛,声音沙哑地开口,“我需要出去一趟。打探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和药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沾满血迹和尘土、在白虎寨地宫和悬崖搏杀中早已破烂不堪的外卖员制服,“还有……我需要一套能掩人耳目的行头。”
掌柜浑浊的目光在林琛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包裹严实却依旧散发血腥味的右臂,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佝偻着背,走回后堂。片刻后,他拿着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淡淡皮革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油纸包走了出来。
掌柜将油纸包递给林琛,声音沙哑:“戴上。城里眼杂。”
林琛接过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一股奇特的、类似于陈旧皮革和某种干燥草药混合的微腥气味。他打开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张薄如蝉翼、触感微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蜡黄色的——**人皮面具**!
面具制作得极其精巧,眉眼口鼻俱全,甚至还有细微的皱纹和几颗不起眼的斑点,看上去就像一个常年奔波、饱经风霜的普通中年男人的脸。
林琛没有犹豫,忍着伤口的疼痛,小心地将面具覆盖在自己脸上。面具的边缘似乎涂抹了某种特制的粘合剂,接触到皮肤后迅速贴合,严丝合缝。一股冰凉、带着淡淡药草腥气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面部。
他走到墙角一个积满灰尘、勉强能映出人影的破旧铜盆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向水面倒影。
水中映出的,不再是林琛那张年轻、带着几分倔强的脸,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蜡黄、憔悴、带着生活重压痕迹的中年男子面孔。眼神也因为面具的覆盖而显得浑浊无光。除了身材无法改变,这张脸足以骗过绝大多数人。
然而,当林琛试着活动一下面部肌肉,想做出一个“疲惫”的表情时,异样的感觉瞬间传来!
僵硬!极度的僵硬!
这面具仿佛不是覆盖在皮肤上,而是直接焊在了他的脸骨上!他能感觉到面具的存在,能感觉到冰凉,但面部肌肉的任何细微牵动都变得极其困难!扯动嘴角如同在拉动生锈的齿轮,皱一下眉头都感觉额头的皮肤要被撕裂!这面具的贴合度极高,但代价就是完全牺牲了表情的自然!
一股浓重的生涩和束缚感从面部传来,甚至让他呼吸都感觉有些费力。林琛对着水盆里那张陌生的、毫无生气的蜡黄脸孔,扯了扯嘴角,试图表达一下此刻操蛋的心情,最终只得到一个极其别扭、如同中风患者般的扭曲表情。
他放下铜盆,感受着脸上那层冰冷僵硬的“壳”,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沉闷的嗡响:
“这面具……比僵尸脸还僵。”
林琛顶着那张蜡黄、僵硬、毫无生气的“老黄”的脸,穿着掌柜找来的、散发着汗味和鱼腥味的旧短褂,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伪装成走街串巷的小贩),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深夜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
门外是一条狭窄、湿漉漉的后巷。刚下过雨,青石板路面反射着远处街市透来的微弱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腐烂的菜叶味和夜香桶的骚臭。冰冷的夜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被那张僵硬的人皮面具阻隔了大半,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他压低斗笠,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佝偻不起眼,汇入了清晨逐渐苏醒的、如同浑浊河流般的市井人流中。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只有一些卖早点的摊子支起了棚子,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气,带着面食的香味。但这份市井的烟火气,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和紧张彻底扭曲。
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皂衣、挎着腰刀的衙役,三五成群,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尤其是那些遮着脸或者形迹可疑的。墙壁上,刚刚张贴的、墨迹未干的通缉令格外刺眼!夏九璃那张裂痕清晰、眼神冰冷的“高清画像”,如同瘟疫的标识,贴满了每一个街口和告示栏!画像下方那“裂颜妖女”、“悬赏千两”的血红大字,在晨光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诱惑与恐惧。
路人行色匆匆,眼神躲闪,交谈声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安和猜疑。
“听说了吗?白虎寨那边……塌了半个山!死了好多人!”
“可不是!官府说是那‘裂颜妖女’搞的鬼!专门吸人精血,还抢尸蜡!”
“你看那画像!吓死个人!脸上裂得跟破瓷碗似的!”
“千两赏银啊……要是能碰上……”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林琛的耳朵。他低着头,僵硬的面具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睛,锐利而冰冷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他感受着右臂伤口在行走中传来的阵阵抽痛,感受着脸上那层冰冷僵硬的束缚,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奈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他挤过一个卖菜的老妇身边,老妇正对着墙上的通缉令指指点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他在一个早点摊前停下,哑着嗓子(模仿着中年人的声线)买两个馒头。摊主是个满脸油光的胖子,一边麻利地装馒头,一边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议论着“裂颜妖女”的凶残,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林琛僵硬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甚至看到两个挎着刀、眼神凶狠的江湖汉子,正拿着通缉令的拓印副本,在一个巷口仔细盘查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夏九璃……不,是“裂颜妖女”夏九璃的恐怖形象,如同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寒冰,已经深深砸入了这座城市的肌理,冻结了所有寻常的烟火气息,只留下猜忌、恐惧和对赏银的贪婪躁动。
林琛将冰冷的馒头塞进怀里,压低了斗笠,加快了脚步,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这由恐慌和恶意编织的、冰冷的市井洪流之中。他必须尽快找到有用的消息,找到药物,然后……在这张“僵尸脸”面具的掩护下,带着沉重的秘密和濒死的同伴,找到一条生路。朱雀坊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而眼前的满城通缉,已是迫在眉睫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