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栈的大堂,劫后余生的沉重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冲突撕得粉碎,又在那一声茫然无助的“我是谁……”中,陷入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中浓烈的药草苦涩、血腥气和尸蜡的冰冷味道混合在一起,如同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油灯的光芒依旧昏黄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而压抑的阴影。
墙角,夏九璃蜷缩在那里,如同被遗弃的幼兽。她暗红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刚刚被掌柜用尸蜡药膏精心修补、呈现出病态完美苍白的脸颊,此刻在昏光下,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脆弱。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和恐惧。那双曾经冰冷锐利、或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她空洞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视着狼藉的地面——翻倒的竹椅、喷溅的血迹、掉落的铜镜……最后,那茫然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沾染了暗红血液的、苍白的手指上,仿佛在看一件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林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右臂上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乌黑,冰冷的死气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伤口周围的生机,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麻木。胸口被爪风扫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腐败气息的血沫。他体内的青火本源在山神泪滋养后本已稳定,此刻在剧烈的消耗和命契反噬的双重冲击下,再次变得明灭不定。脖颈处的金纹灼烫感重新变得强烈,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皮肤上。他看着蜷缩在墙角、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夏九璃,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茫然,一股混杂着剧痛、后怕、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愤怒?对着这样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夏九璃”?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凝聚起丝毫恨意。
诸葛青瘫在墙角的地铺上,刚才的变故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只能虚弱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担忧,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发出无声的叹息。
楚瑶抱着重新捡起的青铜古镜,缩在桌子底下,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蜷缩的夏九璃和受伤的林琛,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片死寂中,后堂的门帘被掀开,深夜客栈的掌柜佝偻着背,沉默地走了出来。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大堂内的惨状——翻倒的椅子、喷溅的血迹、蜷缩茫然的夏九璃、重伤喘息的林琛……那张布满皱纹和擦伤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林琛身边,放下藤条药箱。枯瘦的手指熟练地打开箱子,取出干净的棉布、烈酒、散发着刺鼻味道的黑色药粉,以及一罐新的、气味更加浓烈的止血生肌药膏。
掌柜蹲下身,枯树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林琛右臂上被撕裂的衣袖。当那五道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乌黑死气的恐怖伤口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饶是掌柜见惯了血腥,浑浊的眼中也掠过一丝凝重。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个粗瓷碗,将烈酒倒了进去。
“忍着点。”掌柜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话音未落,他端起酒碗,对着林琛右臂那狰狞的伤口,猛地泼了上去!
“滋啦——!”
烈酒接触伤口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剧烈的灼烧感和深入骨髓的刺痛,让林琛身体猛地一弓,牙齿瞬间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差点再次昏厥过去!
这不仅仅是清洗伤口的剧痛!烈酒更是与伤口边缘那冰冷的死气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伤口中逸散出来,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如同强酸腐蚀!剧痛翻倍!
掌柜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林琛的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音。他拿起干净的棉布,沾上烈酒,如同最冷酷的工匠,用力擦拭着伤口深处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污血!每一次擦拭都带起更多的黑气和污血,也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林琛死死咬着牙关,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清洗完毕,伤口露出了鲜红的、但依旧被死气侵蚀得微微发黑的肌肉纹理。掌柜放下棉布,拿起那罐气味极其刺鼻的黑色药粉,均匀地、毫不吝啬地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血肉的瞬间,又是一阵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剧痛和麻痒!林琛闷哼连连,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
最后,掌柜取出那罐粘稠、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止血生肌药膏,用骨片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棉布紧紧包扎起来。药膏带来的清凉感稍稍缓解了之前的剧痛,但右臂依旧沉重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
处理完右臂的伤口,掌柜又检查了林琛胸前的爪痕和后背的伤口,同样用烈酒清洗、上药粉、涂抹药膏包扎。整个过程,掌柜沉默而高效,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
做完这一切,掌柜才缓缓站起身,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蜷缩在墙角的夏九璃。她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茫然和脆弱,依旧清晰地写在脸上。她脸上那刚刚修补好的尸蜡药膏,在刚才的激烈冲突和情绪波动下,边缘似乎又出现了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龟裂痕迹。
掌柜沉默地走到夏九璃面前,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打开了那个装着尸蜡药膏的黑色陶罐。冰冷的、带着防腐气息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他用枯瘦的手指,蘸取了一点粘稠冰冷的黑色药膏,动作极其轻柔地,如同修复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夏九璃脸颊边缘那细微的裂痕上。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专注,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夏九璃茫然空洞的瞳孔深处。
夏九璃没有任何反应。她依旧蜷缩着,空洞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感觉不到脸上冰冷的触感。她像一个精致的、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任由掌柜修补着这具躯壳的裂痕。
大堂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林琛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掌柜为夏九璃修补裂痕时,药膏涂抹发出的细微粘稠声响。气氛压抑而怪异,带着一种冰冷的、与死亡和遗忘相关的静谧。
楚瑶抱着铜镜,蜷缩在桌下,恐惧感在掌柜沉默而稳定的动作中渐渐平复了一些。她看着掌柜专注地修补夏九璃的脸,又看看自己怀中冰凉的铜镜。镜面光滑,映照着她自己惊魂未定的小脸。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用袖口仔细地擦拭着镜面,仿佛想擦掉之前映照出的恐怖景象,也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找回一丝安全感。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袖口柔软的布料摩擦着冰凉光滑的青铜镜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随着她的擦拭,镜面变得更加光洁,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的面容,映照出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大堂角落的阴影……
然而,就在镜面被擦拭得最为光亮清晰的瞬间——
异变陡生!
楚瑶擦拭镜面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的小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大眼睛因为极致的惊恐而瞪得滚圆!瞳孔剧烈收缩,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只见那光滑如水的镜面中,映照出的不再是深夜客栈的景象!
镜中呈现的,赫然是之前惊鸿一瞥、却更加清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 **猩红祭坛再现:** 暗红色岩石垒砌的圆形祭坛在镜中占据了核心位置!祭坛表面那些扭曲如血管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暗红光芒,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一股阴冷、怨毒的气息仿佛要穿透镜面!
* **白骨如山:** 祭坛周围,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更加清晰!断裂的肢骨、碎裂的头骨、扭曲的脊椎……层层叠叠,在祭坛符文的暗红光芒映照下,反射出惨白而诡异的光泽,仿佛无数冤魂无声的控诉!
* **琵琶石柱矗立:** 祭坛中央,那根造型扭曲、如同怀抱琵琶仕女的石柱巍然矗立!顶端雕刻的巨大岩石琵琶纤毫毕现,每一根琴弦都由闪烁着冰冷暗红光泽的金属丝构成,此刻在镜中,仿佛正在……**无声地颤动**!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感透过镜面传来!
* **“离魂献祭”血字:** 石柱基座处,那四个扭曲古老的暗红大字——“**离魂献祭**”——如同用凝固的鲜血书写,散发出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 **红衣魅影转身:** 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祭坛之上,那个身着如火般鲜艳大红宫装、怀抱岩石琵琶的身影……**缓缓转过了身**!
镜面仿佛承受不住这景象的恐怖,边缘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红衣女子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血色的薄雾之后,只能隐约看到一双……狭长、上挑、如同染血凤翎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透过镜面,冰冷、怨毒、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哀愁与诅咒,死死地“盯”着镜外的楚瑶!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恐怖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楚瑶的灵魂深处!
“啊——!!!”
楚瑶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如同被踩断了尾巴的幼猫!她怀中的青铜古镜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被她猛地甩脱出去!
“哐当——噗!”
铜镜没有掉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枯瘦的手稳稳接住!
是掌柜!
他在楚瑶尖叫、铜镜脱手的瞬间,如同早有预料般,以完全不符合他佝偻外形的敏捷,一步跨前,枯瘦的手掌精准地抓住了下落的铜镜!
掌柜浑浊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光滑的镜面!此刻,镜中的恐怖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正在迅速模糊、消散!猩红祭坛、白骨如山、琵琶石柱、血字咒文……都在涟漪中扭曲变形,最终归于平静,重新映照出客栈昏黄的灯光和他自己模糊苍老的脸。只有那双仿佛穿透镜面、冰冷怨毒的凤眸残影,在彻底消散前,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余韵。
掌柜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镜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凝重和……一丝了然于胸的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惊恐万分的楚瑶,也没有看茫然蜷缩的夏九璃,甚至没有看重伤喘息的林琛。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客栈斑驳的墙壁,穿透了漆黑的夜幕,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朱雀坊……”掌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苏桃……首席乐师……”
他报出了那个名字,如同宣判。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块巨石,彻底打破了客栈内短暂的、虚假的平静。楚瑶的尖叫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林琛的喘息声更加粗重,夏九璃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眸映着摇曳的灯火。
掌柜将铜镜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镜面朝下。他佝偻着背,默默地收拾起散落的药瓶和染血的棉布。昏黄的油灯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幽灵。
大堂内,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形中已然响起的、来自千里之外烟花柳巷的——摄魂琵琶的无声前奏。新的风暴,裹挟着离魂的哀调与劫火的阴影,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这群刚刚从白虎煞影中挣扎出来的幸存者,汹涌袭来。喘息的时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