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秀娥你看我!”赵满囤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每一个字都裹着碎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他伸出手去晃怀里的人,指尖触到的肩膀瘦得硌人,骨头在薄薄的衣衫下凸起,像他刚凿好的石灯笼骨架,再没有半分往日的温软。
秀娥颈间那串山楂核项链滑到他手背上,凉得像块冰。那是去年秋天他捡的野山楂,核子洗干净了用红绳编的,绳结是秀娥教他打的,说“这样结实,断不了”。她总爱把项链攥在手里摩挲,山楂核被磨得发亮,红绳也褪成了浅粉。去年挂铃那天,她趴在他背上,手指就绞着这串项链,笑盈盈的声音混着铜铃响:“满囤你听,左铃是你,右铃是我,它俩总差半拍,像你总比我慢一步回家。”
那时的铃音多清啊,像浸在蜜里,风一吹就甜丝丝的,每一声都裹着笑。可现在,雷峰塔的铜铃被狂风撕得粉碎,左铃的钝响越来越沉,像拖着口灌了铅的钟,右铃的清亮里掺了哭腔,一声声追着,缠在一处竟拧出句嘶哑的“留步”。赵满囤的眼泪砸在秀娥脸上,滚烫的,顺着她眼角的纹路滑进鬓角,混着她没干的泪痕——那是刚才咳嗽时呛出的泪,此刻早没了温度。
他忽然想起好多事。想起秀娥总说“等我好了,就用江北的黄土糊间新屋,梁上也挂对铜铃,比塔上的还响”,说这话时她眼里的光比铜铃还亮,仿佛已经看见新屋的梁木上,红绳系着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叮铃”地贺喜;想起她教他绣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像爬满了小虫子,她却嘴硬“这样才结实,拽都拽不开”,最后还是偷偷拆了重绣,把他的名字绣在里头,说“带着它,就像我跟着你”;想起有回他凿石头到后半夜,她咳得直不起腰,却攥着颗烤红薯往他手里塞,红薯皮都凉了,瓤子却还温着,她说“趁热吃,我不饿”,转身就把剩下的红薯皮悄悄塞进嘴里。
“你说过要等我的啊……”他哽咽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脚下跑得更疯,石板路被踩得“咚咚”响,像要把这地面跺穿,好让地下的人也能听见他的呼喊。雷峰塔的铜铃还在响,左铃拖着重物似的“叮——”,右铃追着喊“别走——”,可怀里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轻,轻得像片被风吹透的柳叶,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怀里飘走,化作塔檐下的一缕烟。
云更厚了,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把塔尖彻底捂了起来,连最后一点轮廓都看不见了。只剩那对铜铃在风里哭,一声声,一句句,都像在问:人呢?那个说要一起回江北种麦子的人呢?那个总爱在草棚门口晒太阳、闻着黄土笑的人呢?
秀娥还是走了。在医馆那张三寸宽的硬板床上,白墙白得像腊月的雪,把她的脸映得越发没了血色,连唇上最后一点胭脂似的红都褪尽了,只剩纸一样的白。她攥着赵满囤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像老树根嵌进泥土里,指缝里漏出最后点黄土——是从江北带来的那包,当初鼓鼓囊囊裹在蓝布帕子里,如今只剩指甲盖那么点,土粒被她的汗濡湿,黏在掌心,像块化不开的念想。
“回江北……种麦子……”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麦芒,气若游丝,每个字都要攒足了力气才能吐出来,仿佛多说一个字,就要耗尽最后一丝气息。眼睛却望着窗外,越过医馆的灰瓦,越过攒动的人影,像要穿透层层阻碍,落在雷峰塔的方向——那里有他们亲手挂的铜铃,左“归”右“望”,风一吹就喊着彼此的名字;有她用老家黄土抹过缝的草棚,墙根还留着她踩出的小脚印,像给这异乡的土地盖了个戳;有他凿石头的叮当声,曾伴着她的咳嗽,在每个黄昏里缠成温暖的结,系着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赵满囤没哭。医馆的伙计端来盆热水,又递过块白布,他没接,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平秀娥蹙着的眉。她的眉骨在消瘦的脸上越发突出,像他刻过的石狮眉,只是没了往日的鲜活,连眉峰都耷拉着,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解下自己的粗布褂子,裹住她渐渐冷下去的身子,那褂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凿石头时蹭上的石粉味。打横抱起时,才发现她轻得像片被秋霜打过的柳叶——明明上个月给她擦身,还能在她后腰摸到点软肉,怎么就瘦成这样了?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她的眼睫上还沾着点灰尘,像落了片细小的雪花,他想用手拂去,又怕碰碎了这最后的模样。
路上的月光想用,像谁泼了一地的凉水,照得石板路泛着冷光,连路边的野草都透着股寒气。赵满囤走得极慢,一步一步踩在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上,像怕惊醒了怀里的人。秀娥的头歪在他肩窝,鬓角那缕总爱翘起来的碎发蹭着他的脖子,带着点凉,再没有往日的温软——以前她的头发总带着皂角的清香,蹭得他脖子发痒,他会笑着躲开,说“别闹”,如今那点痒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从脖子一直钻到心里。
路过断桥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对怀里的人说:“秀娥你看,月亮把塔影投在水里了,像咱老家的麦垛。”水面上的塔影被风吹得晃,像喝醉了酒,回应他的,只有怀里人均匀的、再也不会起伏的呼吸,像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他站了很久,直到肩上的头发被夜露打湿,才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回到草棚,他找出秀娥没抹完的黄土,倒在缺了口的瓦盆里。那瓦盆是他们刚来时从垃圾堆里捡的,边缘磕掉了一块,秀娥却宝贝得很,说“能盛东西就是好盆”。他兑上西湖边的软泥,和成黏稠的泥团,泥里还能看见江北黄土里混着的麦秸秆,像藏着的细小骨头。他拿起她用了多年的小铲子,那铲子的木柄被磨得发亮,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有回秀娥咳嗽得厉害,咬着木柄忍疼留下的。
他一点点往木板缝里抹泥,学着她的样子,用铲子把泥压得实实的,泥抹子在木板上刮出“沙沙”声,像她从前坐在草堆里补衣裳的针脚,细密,温柔,藏着说不出的疼。他记得秀娥总说他抹得太糙,泥块会掉,“风一吹就灌进棚里,冻着你”,此刻他把泥抹得比她还仔细,连最细小的缝隙都塞满了,仿佛这样就能把风挡在外面,把怀里的人留住。
抹到第三圈时,他的铲子忽然顿住了。墙根有片没干的泥,上面印着个小小的脚印,是秀娥前几日蹲在这儿抹泥时踩的,鞋尖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像朵没开的花。他记得那天她笑着说:“满囤你看,这样咱的草棚就扎根了,风吹不走,雨打不散。”如今那脚印还在,带着泥土的温度,人却没了。赵满囤的手开始抖,泥块从铲子上簌簌落下,砸在脚印旁,像在给她的念想添砖加瓦,又像在给自己的心砌堵墙,堵住那些汹涌的疼。
然后他剪下她一缕头发,是耳后的那撮,总带着点卷,她说是小时候娘给她梳辫子,用红头绳揪太紧留下的印。那头发还是黑的,只是掺了几根白丝,像冬夜里的星。他把头发捻成细缕,小心翼翼缠进左铃的悬绳里,一圈,两圈……缠了七圈,像她在世时总爱数的七颗星——她说那是北斗,指着老家的方向,“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缠完时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风从草棚缝里钻进来,吹得悬绳轻轻晃,那缕头发贴在铜铃上,随着铃身的颤动微微起伏,像在说悄悄话,又像在叹息,把那些没说完的话都藏进了风里。
从那以后,左铃的响声就变了。风过时,总带着点沉滞的颤,像谁在拖着哭腔,“叮——”一声要隔好久才落地,尾音里缠着化不开的涩,像含着口没咽下去的泪。塔下的石匠们收工时路过,听见了就摇头:“赵满囤的铃坏了,该换了。”只有赵满囤知道,那是秀娥在应和——她总说自己咳嗽的声儿粗,不好听,如今借着铃音,倒有了点婉转的调子,像她趴在草棚门口,用江北口音轻轻唤他“满囤”,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糯。
他依旧在塔下凿石头,只是不再凿石狮、石灯笼。那些曾能换钱的物件,如今在他眼里都成了空的,再没有半分灵气。他从凤凰山采来青石板,那石头细腻得能映出人影,像秀娥用过的那面铜镜,磨得发亮时能照见鬓角的白发,照见眼里的红。他在石板上刻“江北赵氏秀娥之位”,每个字都刻得极慢,比当初刻“归”字时还要沉,錾子落下的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
刻“赵”字时,他总想起她刚嫁过来那天,红盖头被他用秤杆挑开,她的脸像熟透的苹果,怯生生地抬眼看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满囤哥。”那天她梳着圆髻,插着支铜簪,是他娘留下的念想,簪子上的花纹被磨得模糊了,却在她发间闪着光。他记得自己当时傻笑着,说不出话,只知道给她递糖,糖块在她手里化了,黏糊糊的,像他们当时的心情。
刻“秀”字时,他会摸出怀里的蓝布帕子——那是她补了又补的,边角磨出毛边,上面绣的小雏菊却依旧鲜活,针脚里还带着她的体温。他总觉得能闻见她袖口的皂角香,那是她用西湖边的皂角树果实熬的,说“比城里的香胰子好闻”。有回他出摊晚了,帕子落在草棚,她举着帕子追了半里地,咳嗽着喊他,帕子在风里飘,像只蓝蝴蝶。
刻“娥”字最后一笔竖弯钩时,凿子总忍不住抖,铜屑落在石板上,像她掉的泪。他想起有回他凿石头伤了手,血流不止,她守在旁边哭,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像火。她说“都怪我,要是我不生病,你就不用这么拼命”,他想说不怪她,可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他的话都堵了回去。最后他只能把伤手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不疼”,其实心里比手上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