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西北的风沙卷着硝烟渐渐平息,唐军大营中,李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羊皮舆图前,指尖缓缓划过吐谷浑故地的山川河流。那地图由斥候历时数月绘制而成,山势起伏、水道纵横皆清晰可辨,连荒漠中的几处绿洲也用朱砂点出,仿佛整片高原的脉络都尽在掌握之中。帐外战马低嘶,铁甲轻响,旌旗猎猎作声,远处仍有零星火光在残破的营垒间闪烁——那是昨夜最后一场鏖战的余烬,尚未被晨风吹散。
历时数月苦战,大唐铁骑横扫青海高原,终于荡平叛乱。吐谷浑首领慕容伏允见大势已去,在帐中披发跣足,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声音悲怆如孤狼哀鸣,回荡在空旷的穹庐之间。他双目赤红,面容枯槁,昔日雄踞一方的王者如今只剩颓然之态。言罢拔剑自刎,血溅毡幕,剑锋入喉时竟未有丝毫迟疑,鲜血顺着金丝织锦的边角蜿蜒而下,染红了祖传的虎头纛旗。
其子慕容顺率残部归降,跪于辕门外三日不起,衣不解带,食水不进,恳请宽恕族人之罪。风沙吹裂了他的嘴唇,膝盖磨出血痕,却始终不肯起身。将士们议论纷纷,有人冷笑:“父债子偿,理所应当。”也有人动容:“毕竟血脉相连,若屠戮殆尽,恐伤天和。”
李靖亲出营门扶起,赐以衣冠,温言道:“尔父违逆天命,致有此祸;然尔能识大体,率众归顺,实为明智之举。陛下仁德广被,岂会株连无辜?”遂许其保全宗庙社稷,只将主谋十余人流放岭南,永不得返。消息传出,归附诸部无不感泣,称“唐军非来征伐,实来安民”。
然太平未久,营外忽闻鼓声骤起,甲胄铿锵。一名校尉疾步入帐,单膝跪地禀报:“启禀都督!此前因诬告将军谋反而被赦免的降将阿柴罗,暗中勾结旧部三百余人,欲趁夜焚毁粮草、劫持使臣,已被巡夜骑兵尽数擒获,现押在辕门外听候发落。”
帐内诸将闻言皆怒,有人拍案而起,震得案上铜壶倾倒:“此獠反复无常,留之何益?不如斩草除根,以儆效尤!”更有将领冷笑:“昨日饶你不死,今日便思反噬,真乃狼心狗肺之徒!”
李靖神色不动,目光如古井深潭,静默良久,方才缓步走出帅帐。月色清冷,洒在黄沙之上,宛如霜雪覆地。阿柴罗披枷带锁,跪伏于地,犹自高声叫嚣:“你们汉人假仁假义!今日容我,明日杀我,何必多此一举?我宁死不屈,绝不做你们的走狗!”
他双目赤红,满脸尘土与血痕交织,状若疯魔,脖颈青筋暴起,似要挣脱束缚扑上前去。几名士卒按住其肩,才未酿成变故。
李靖冷冷注视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穿透寒夜:“陛下念你曾有微功,又恐牵连无辜百姓,特赦你不死,授你偏将之职,赐你田宅奴婢。三年前你在祁连山击退突厥游骑,救下一村老幼,朕记下了你的名字。你非但不知悔改,反屡次挑拨离间,煽动叛乱,今又图谋作乱,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令旗一挥,刀光闪过,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在黄沙上开出一朵暗红之花,热气腾腾,转瞬凝固。李靖命人将首级悬于旗杆之上,传示各营,并晓谕归附各部:“凡忠顺者,厚待之;敢怀二心者,视此首!”
三军震动,万帐肃然。当夜,数十个观望不定的小部落连夜遣使求见,献牛羊马匹,誓表忠心。自此再无一人敢生异志。
处理完军务,天色已近拂晓。晨雾弥漫之际,苏定方步入帅帐,手中捧着一卷用细绳捆扎的文书,神情庄重。他年不过三十,眉宇间却已有统帅之气,目光沉静如深潭,步伐稳健如松柏扎根大地。
“师傅。”他将文书置于案上,躬身行礼,“吐谷浑虽平,然西北边陲隐患未除。吐蕃日益强盛,西域诸国观望不定,若仅以兵威镇之,恐难持久。弟子日夜思索,愿请命镇守西北,待时机成熟,便率军收复吐蕃及西域诸国,将其纳入大唐版图。”
说罢,他展开文书,指着其中条陈道:“此乃弟子所拟《安西经略十二策》。其要旨有三:一曰‘固边’,修筑城池、设立烽燧、屯田戍卒,使敌不敢轻犯;二曰‘惠民’,分发粮种、推广牛耕、兴修水利,令百姓安居乐业;三曰‘化民’,设学堂、教汉字、传礼仪、立乡约,使夷狄渐染华风,久而自同于中原。”
他语气坚定,眼中熠熠生辉,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图景:“昔者秦始皇筑长城以拒胡,然匈奴终入塞;汉武帝远征西域,然耗尽国力而不得久安。唯文武并用,德威兼施,方可成百年之治。今日我大唐雄踞天下,正宜开疆拓土,播文明之种于四海!”
李靖听罢,久久不语,只是凝视着那卷文书,指尖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触摸到了千年后丝路驼铃悠扬、孩童诵读诗书的画面。烛火摇曳,映照在他苍老却坚毅的脸庞上,眼角泛起一丝湿润。
良久,他轻轻点头,拿起文书逐页翻阅。只见其上不仅详列军事布防、粮饷调度,更有如何选任译官、翻译典籍、设立蒙学、奖励垦荒等细则,条理分明,思虑周密,甚至预判了十年后的气候变迁对屯田的影响,提出轮作休耕之法。
“定方啊……”李靖终于开口,声音微颤,却饱含欣慰,“你这一策,不止安一方,实可利万世。老夫征战半生,所求不过边境安宁。而你所谋者,乃是天下大同之局。”
一旁的李绩亦踱步上前,抚须笑道:“二弟果然不负众望。西域诸国久居荒远,语言不通,习俗迥异,若只靠刀兵压服,不过一时慑惧罢了。一旦大军撤回,必复叛乱。唯有使其子弟读书识字,知忠孝节义,方能真心归附。所谓‘攻心为上’,此策深得兵家至理。”
三人对坐灯下,共议良策。烛影摇红,茶香袅袅,窗外晨曦初露,东方渐白。他们逐条推敲奏本内容,斟酌措辞,直至太阳跃出地平线,金光洒满军营。
终联名写下奏本,题为《请设安西都护府疏》,详述平定吐谷浑后治理之方,恳请朝廷:
一、于吐谷浑故地设**安西都护府**,总揽军政民政;
二、派驻精兵五千,分驻要隘,建城立堡;
三、调拨关中良种十万石、耕牛五百头、铁犁百具,助民垦荒;
四、遣工匠百人,传授制陶、冶铁、纺织之术;
五、选文士五十人,携《论语》《孝经》《千字文》等典籍西行,设馆授学;
六、敕令国子监编订双语启蒙课本,译成吐谷浑语、羌语、龟兹语等多种方言,供幼童习读。
奏本写就,李靖亲自封缄,命最善骑射的飞骑校尉携八百里加急驿马,星夜奔赴长安。
长安太极殿内,烛火通明。李世民身着常服,手执奏本,逐字细览,越看越是振奋,竟起身绕殿而行,口中连连称善:“好!好!好!元帅果真老而弥坚,英国公智谋深远,而苏定方……哈哈哈,朕未曾料到,此人竟有如此胸襟格局!”
侍立一旁的房玄龄轻声道:“陛下,此策若成,则西域不再为边患,反成我大唐之臂膀。文化所至,民心所向,胜过十万雄兵。”
长孙皇后闻声而来,接过奏本细细看完,也不禁动容:“陛下,此三人所谋者,非止一时战功,实乃万世太平之基。西北之地,若能以文化人,以教养民,则异族虽远,亦可化为赤子。不出三代,彼辈子孙或将自称唐人矣。”
李世民点头慨然:“正是如此!昔日周公制礼作乐,教化天下;今日我大唐开疆拓土,亦当以文德润泽四夷。传朕旨意——”
他提笔朱批,龙飞凤舞写下八个大字:“**准奏施行,速办勿迟!**”
随即下诏:
- 设**安西都护府**,辖河西至葱岭之地,以李靖为都护,总领军政;
- 苏定方为副都护,专司民政与教化;
- 李绩暂留长安,统筹后勤支援;
- 即日起调拨粮种十万石、工匠百人、文士五十人,由鸿胪寺官员护送西行;
- 国子监三日内编成《大唐蒙学·西域初编》,含汉字识读、算术基础、礼仪规范等内容,务必通俗易懂,附注当地语言对照。
诏令一下,长安为之震动。太仆寺征调车马,将作监赶制农具,国子监灯火彻夜不熄,学者们伏案翻译,字斟句酌。百姓闻讯,纷纷捐资助行,有老农送来自家留种的麦穗,说是“能让边地孩子吃饱饭的种子”,有织妇连夜绣制童衫,赠予即将远赴西域执教的先生们,针脚细密,绣着“春风度玉门”五字。
与此同时,西北前线亦迅速行动。李靖召集诸将,划分辖区,命程咬金率前军进驻鄯城,尉迟敬德镇守河源,苏定方则亲赴湟水流域,主持屯田与建学事宜。
那一日,苏定方立于河西走廊尽头的一座新建土城之上,身后是一片新开垦的田地,几名归附的吐谷浑牧民正牵着牛犁翻土,动作尚显生疏,脸上却带着久违的笑容。远处雪山巍峨,映着朝阳金光,宛如神境降临人间。
他手中握着一本刚刚送达的《大唐蒙学》,封面烫金,内页工整抄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轻轻翻开一页,见旁边已附有吐谷浑语注音,不由得笑了——这不仅是文字的传递,更是文明的嫁接。
这时,一名小童怯生生走近,穿着粗布短衣,手里攥着一根削得光滑的木笔。他仰头问道:“大人,这……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真是能说话的文字吗?”
苏定方蹲下身来,温和地说:“是的。它叫汉字,是我们祖先留下的智慧。学会了它,你就能读懂圣贤的话,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义,还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告诉后人——你曾在这片土地上活过、学过、奋斗过。”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却燃起了光,像一颗落入草原的星火。
苏定方站起身,望向远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华夏文明的种子已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埋下。或许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它终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大唐的旗帜,也将随着这股文明的力量,越过雪山,跨过沙漠,飘扬在更遥远的西域大地,迎着朝阳,猎猎作响。
欲知安西都护府如何推行教化,苏定方又将面临何种挑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