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庆功宴罢,长安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朱雀大街上的鼓乐声渐远,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映照着这座帝国的心脏缓缓归于宁静。然而,大唐的目光并未停歇——那辽阔北疆,刚刚纳入版图的九原郡、定襄、云中等地,正悄然迎来一场静默而深远的变革。
朝廷早已运筹帷幄。吏部遴选了一批精干官员,携带着中原的五谷种子、农耕器具、律令典籍与医药图册,分批奔赴边地。他们肩挑背扛的不仅是物资,更是文明的火种。随行的还有国子监派出的儒学先生、太医署的郎中,以及工部的匠师。这些人将在草原上建屋舍、设乡约、立学堂,将游牧之地逐步纳入华夏治理体系。
苏定方与高慧英返回左骁卫大将军府时,已是深夜三更。府门前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守门的老仆一见马车驶近,连忙迎上前去,口中连声道:“将军、夫人可算回来了!厨房一直温着汤羹,热水也备好了。”
院内灯火通明,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端来热巾、换洗衣物。高慧英下了马车,略显疲惫地扶了扶额角,一路风尘让她眉宇间透出几分倦意。她脱下战袍,换上素色布裙,乌发松松挽成一个妇人髻,身上再无半点沙场杀气,只余温婉娴静之态。
“北疆初定,怕是过些时日,朝廷又要派你出征了。”她一边饮着参茶,一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苏定方正坐在铜镜前卸甲,听见这话,抬眼一笑:“为国征战,本是分内之事。我这一生,马蹄踏过千山万水,刀锋劈开万里黄沙,从不曾退缩。但如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妻子身上,声音低了几分,“家中有了你,便是有了根。”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眼下,倒有件要紧事——得把裴行俭这孩子教好。”
裴行俭乃兵部尚书裴仁基之孙,出身名门,自幼聪颖过人,尤爱兵法韬略。虽生于文官之家,却对武艺痴迷不已。他曾徒步三百里至长安求学,听闻苏定方威名,执意拜入门下。苏定方起初不肯收徒,直到亲试其才智胆识,见他谈吐不凡,骑射俱佳,方点头应允。
自此,裴行俭便住进将军府西厢书房,晨起习武,午后读书,晚间复盘战例。苏定方亲自授以“破阵槊法”与“连环戟术”,高慧英则每日午时为其讲解《孙子兵法》《吴子》等典籍,并指点书法笔意。她常说:“兵者,国之大事,非仅凭勇力可成,须有文心以为骨。”
一个月来,府中时常响起兵器交击之声,夹杂着少年清朗的诵读声。春风吹过庭院,玉兰花开得正盛,花瓣飘落演武场石砖之上,仿佛也为这份勤勉而静默致敬。
这日巳时三刻,阳光正好。演武场上,裴行俭身披轻甲,手持一杆银缨长槊,正在演练苏定方所授的“连环戟法”。此法共三十六式,讲究攻守相济、虚实结合,极难掌握。裴行俭虽尚未纯熟,但已能连贯使出前十二式,动作之间隐隐透出凌厉之势。
苏定方负手立于场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时出声指点:“第三式‘横扫千军’,力道太过刚猛,反失灵动;第五式‘回马断江’,转身稍慢,若遇敌突袭,必遭反制!”
裴行俭满头大汗,却不敢懈怠,咬牙重练一遍。
廊下,高慧英捧着青瓷茶盏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提篮侍女。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襦裙,外罩薄纱披帛,腰间系着一条绣兰丝绦,显得格外清雅。她将茶水放在石案上,正欲唤一声“歇息片刻”,忽觉胸口一阵翻涌,喉头一甜,急忙抬手掩唇。
“夫人怎么了?”苏定方眼尖,立刻察觉异样,几步跨上前来,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声音陡然紧张起来,“可是身子不适?昨夜可曾睡好?”
高慧英强笑道:“许是晨间风凉,受了些寒气,不妨事的。”
但她脸色苍白,指尖微颤,显然并非寻常感冒。苏定方哪敢耽搁,当即命人飞报府医。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者提着紫檀药箱匆匆赶来,正是曾在秦王府效力多年的老太医李元礼。
他请高慧英坐于软榻,凝神搭脉良久,眉头先是微蹙,继而舒展,嘴角竟浮起笑意。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他放下手腕,捋须拱手,“夫人这不是风寒,是有喜了,脉象滑利而稳,胎元已固,约莫有一个月身孕。”
“什么?”苏定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底炸开,直冲头顶。他猛地转向妻子,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你……你说真的?当真有了?”
高慧英垂首轻笑,眼角泛起晶莹泪光,轻轻抚着小腹:“我也只觉这几日嗜睡乏力,胃口奇怪……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苏定方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双膝一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来,额头贴上她的膝盖,哽咽道:“慧英……这些年随我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从未享过一日安逸。如今……如今你要为我生儿育女,我……我对不起你啊!”
众人无不动容。裴行俭站在门外,听得真切,眼眶也红了。他默默退后几步,低头合掌,心中默念:“愿师母平安,愿小师弟健康降生。”
“快,快扶夫人回房歇息!”苏定方猛然惊醒,慌忙起身,亲自搀扶高慧英,又急令侍女烧热水、熏香薰帐,更吩咐厨房即刻熬制安胎汤药。
他对裴行俭道:“今日便到这里,你回去温习昨日讲的《谋攻篇》,明日我要考你实战推演。”
裴行俭恭敬行礼:“恭喜师傅师娘!弟子告退。”走出院子时,他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闺房门,心中暗想:“将门之后,必将非凡。”
回到内室,苏定方亲手为高慧英掖好锦被,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往后可不能再劳累了,”他轻声道,“教行俭读书的事,先交给府中老先生代劳。你只需安心养胎,其余一切,都有我在。”
高慧英握着他的手,柔声道:“知道你紧张。但这孩子来得巧,待他降生之时,北疆想必早已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牛羊遍野。他睁开眼看到的世界,不再是战火纷飞,而是大唐的万里河山。”
“定会如此。”苏定方望着窗外初绽的玉兰花,目光坚定如铁,“我苏定方的孩子,将来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执干戈以卫社稷,守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消息如春风般传遍长安。数日后,宫中内侍奉旨而来,送来一对碧玉麒麟长命锁,雕工精细,寓意吉祥,另有鹿茸、人参、阿胶等滋补珍品数十箱。长孙皇后亲笔手谕写道:
> “闻高氏有孕,甚喜。将军忠勤王事,屡建奇功,今将门添丁,实乃国之祥瑞。军中诸务,可暂委副将料理,勿令定方分心。愿早得麟儿,承袭忠烈之风,光耀门楣。”
秦叔宝遣人送来一副亲手打造的小铠甲模型,附信曰:“待小将军满月,老夫亲授枪法!”程咬金更是豪爽,拎着一大篮自家厨娘特制的红枣糯米糕登门,嚷道:“吃了我的‘状元糕’,将来必定文武双全!老子要当干爹!”
苏府上下喜气洋洋,连平日严肃的门房都笑得合不拢嘴。厨房每日精心调配膳食,花园里种满了安神宁气的花草,连那只一向凶悍的护院犬也被勒令拴紧绳索,不得靠近内院半步。
高慧英每日午后在丫鬟陪伴下于园中散步,看那玉兰树抽出新芽,听枝头黄鹂啁啾鸣唱。她常驻足于廊下,望着苏定方处理军务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装未褪,案前堆满奏报,却总在她经过时抬头微笑,眼神温柔似水。
有时,苏定方会在灯下为她读一段《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讲霍去病十八岁封侯、千里奔袭的故事。高慧英靠在软枕上听着,嘴角含笑,偶尔插一句:“你说咱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他这般英武?”
“不止英武,”苏定方合上书卷,握住她的手,“更要懂得仁政爱民。打仗是为了止战,开疆是为了安民。我希望他长大后,不必再提刀上阵,因为天下已无战事。”
一个月后,北疆传来捷报:突厥各部均已妥善安置,新开垦的农田播下了第一批麦种,定襄城内的学堂已有百余名突厥孩童入学,跟着汉人先生诵读《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苏定方看着奏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转身对高慧英道:“你看,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高慧英正倚窗晒太阳,一手轻轻抚摸着渐渐隆起的小腹,忽然感觉腹中微微一动,像是回应父亲的话语。她惊喜地睁大眼睛,笑道:“是啊,他也在盼着呢。”
春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进来,斑驳光影映在二人身上,温暖而明亮。远处传来孩童嬉戏的笑声,那是府中仆人家的孩子们在放纸鸢。一只红色的蝴蝶风筝高高飞起,越过屋檐,飞向湛蓝天空。
将门添丁的喜讯,如一缕春风,吹过长安街巷,拂过北疆草原,也为这个正迈向鼎盛的大唐,注入了新的生机与希望。
欲知苏定方此后是否再上战场,高慧英生产是否顺利,小公子降生后又有何奇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