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李世民辞别窦皇后,走出长乐宫时,天边已拢起暮色。
残阳如血,斜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将那一排巍峨殿宇染成一片暗金与深褐交织的肃杀之色。风自渭水而来,掠过皇城角楼,吹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声声入耳,仿佛天地也在低语这宫闱深处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宫墙下的石狮子蹲踞在阴影里,鬃毛卷曲如怒涛,双目空洞却似含杀机,仿佛正冷冷注视着这皇城深处即将掀起的风波——它们历经数朝兴衰,见惯权谋倾轧,今日又将见证一场兄弟阋墙、骨肉相争的序幕。
他翻身上马,动作沉稳,眉宇间却隐有凝重。那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追风驹”感受到主人心绪,轻轻刨地嘶鸣,喷出两道白气。李世民一手执缰,一手轻抚马颈,目光远眺太极殿方向,那里灯火初燃,如同蛰伏的猛兽睁开了眼睛。
方才在长乐宫中,张妃、尹妃那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仍在他耳畔回响:“秦王如今功高盖世,连陛下赏赐都敢推三阻四,莫非真以为这江山是您一人打下来的?”言语轻佻,却字字带刺,分明是要挑拨君臣父子之情。更令他寒心的是,母亲窦皇后虽未明言责备,但眼中那一抹忧虑与无奈,像一根细针,悄然扎进他心底最柔软处。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平薛举、灭刘武周、破王世充、擒窦建德,河北一役更是亲率铁骑千里奔袭,终使天下归心。每一寸疆土背后,皆有将士血染黄沙;每一次凯旋归来,都是九死一生换来的荣光。可功劳越大,树敌越多;威望越高,猜忌越深。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竟成了枕畔谗言的对象;曾经共饮庆功酒的亲人,今日已在暗中织网设局。
李世民勒马缓行,目光扫过宫道两侧垂首避让的内侍宫女,心中冷笑。这些人看似卑微,实则耳目众多,一句私语、一个眼神,都能化作明日朝堂上的利刃。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只待一个由头,便可群起而攻之。
果然,他刚出玄武门,身后宫墙之内,偏殿烛火未熄。
长乐宫偏殿内,纱帘低垂,香雾缭绕,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几分压抑的甜腻。张妃倚坐在紫檀木绣墩上,指尖轻叩茶盏,脸上犹带怒意:“太子殿下,您是没瞧见李世民那副嘴脸!我不过问一句洛阳进贡的珊瑚树去向,他竟冷笑着说我‘妇人何知军国’——这话传到陛下耳中,岂不是说我们后宫干政?分明是借题发挥,贬损天家尊严!”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咬牙切齿,像是要把这几日积压的怨愤尽数吐出。身为皇帝宠妃,何时受过如此羞辱?更何况,那一笑之中,分明藏着不屑与轻蔑,仿佛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深宫玩物,不配谈论天下大事。
尹妃在一旁轻摇团扇,嘴角微扬,眸光流转间尽是算计:“可不是嘛?前日齐王还送了我一对玉镯,说是从河北带回的珍品,虽不及宫中御造,却也情意满满。可秦王呢?打了胜仗,缴获无数奇珍异宝,却一件未献,全都赏给了部将。表面看是体恤将士,实则是收买人心,培植私党啊。”
她说着,故意叹了口气:“听说他府中幕僚日夜议事,连房玄龄、杜如晦这般重臣都甘为爪牙。一个藩王,竟比朝廷还像朝廷……这不是僭越,是什么?”
李元吉听得怒火中烧,猛地站起身来,腰间佩刀“锵”地一声撞上案角,惊得烛火一阵晃动,火星四溅。他咬牙切齿道:“这李世民越来越无法无天!父皇还在位,他就敢如此跋扈,等哪天……哼!”话未说完,却意味深长地看向李建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李建成端坐主位,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掠过一丝阴鸷。那佛珠颗颗圆润乌亮,据说是少林高僧开光之物,可助人心静神安。可此刻,他的指尖却越转越快,节奏紊乱,显露出内心并不如外表般从容。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二位娘娘所言极是。秦王功高震主,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他再强,终究只是臣子。只要父皇心中生疑,便有文章可做。”
张妃眼中一亮:“殿下意思是……?”
“明日早朝,我将以‘私藏战利、结党营私’为由,联合几位御史联名上奏。”李建成淡淡道,“此外,还需两位在陛下枕畔多提几句‘忠孝之道’,让他想想,一个手握重兵、不受节制的皇子,究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广?”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杨广——那个弑父篡位、穷兵黩武、最终亡国丧身的隋炀帝,正是大唐立国以来帝王心中最大的梦魇。提及此人,无异于在李渊心头狠狠划下一刀。
尹妃掩唇一笑,眸光妩媚中透着冷意:“殿下放心,臣妾最懂如何吹风。只需几滴眼泪,几句‘妾身夜梦不宁,恐秦王功高难制’,保管让陛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四人相视而笑,各怀鬼胎,却又目标一致——扳倒秦王李世民,永绝后患。
当夜,张妃果然依计行事。她在李渊寝宫外跪拜良久,待皇帝召见时,已是泪痕斑驳,楚楚可怜。秋夜寒露浸湿了她的裙裾,她也不肯起身,只低声啜泣,惹人怜惜。
“陛下……”她哽咽着启唇,“臣妾今日去御花园散步,恰遇秦王巡视禁军操练。本想上前问安,谁知刚提及洛阳进贡之事,他便厉声呵斥:‘后宫妇人,妄议军资,该当何罪?’还说……还说如今天下太平,用不着你们这些人插手政事了……”
李渊闻言皱眉,手中的《春秋》滑落在膝上。他对李世民素来宠爱,然身为帝王,最忌者便是尾大不掉。如今听此言语,顿觉其锋芒毕露,毫无收敛之意。
“世民竟如此无礼?”他喃喃道,语气已有动摇。
“不仅如此。”尹妃适时出现,神色忧虑,步履轻盈如风拂柳,“昨夜臣妾听宫人说,秦王府近日频繁遣人往返河北,据闻是调运大批箱笼入京,不知装的什么物件。更有人看见苏定方旧部悄然潜入长安,怕是有异动啊。”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人听见他在酒宴上对亲信说——‘天下非一家所有’。这话若传入圣听……恐有大祸。”
李渊沉默良久,手指轻敲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对李世民的感情复杂——既有舐犊之情,又有帝王之忌。这个儿子太像他自己年轻时了:英武果决、胆略过人、深得军心。可也正是这份相似,让他倍感威胁。
终于,他沉声道:“朕待他不薄,封王开府,赐宅授兵,他若真有异心……休怪朕无情!”
与此同时,秦王府内灯火通明。
书房之中,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张焦急的脸庞。房玄龄手持密报,额上沁出汗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下,不好了!东宫已联络刑部侍郎崔儦、御史大夫裴矩等人,拟于明日早朝弹劾您‘十大罪状’,其中‘私藏战利’‘私设府邸’‘结纳降将’皆列其首,更有甚者,竟称您在河北暗中打造兵器,图谋不轨!”
杜如晦亦急步而来,袍袖带风,神情凝重:“更糟的是,宫中已有流言,说您曾对亲信言‘天下非一家所有’,此语若传入圣听,恐被断章取义,酿成大祸!一旦坐实,便是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厅中众人闻言皆变色,有人低头默然,有人怒形于色。唯有李世民静坐堂上,一手执笔批阅军报,神色不动如山。窗外夜风穿廊而过,吹动案前纸页哗哗作响,却扰不动他半分心神。
良久,他搁下笔,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起兵以来,未曾私取一钱一物,抚恤将士皆出自库账,每笔可查;河北营寨乃为安置降卒所设,图纸文书俱全,苏定方早已备案上报。他们要构陷我,可以。但须拿出真凭实据。”
他说完,嘴角竟浮现出一抹冷笑:“诬告者,必自食其果。”
长孙金凤悄然步入,手中捧着一碗参汤,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是争一时意气的时候。敌人既已布网,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提前布局,让真相先入为主。”
她语气温柔,却字字如针,直指要害。她是李世民的妻,更是他最信任的谋士之一。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她的冷静往往比千军万马更为珍贵。
李世民转头看她,目光柔和了几分:“你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当即起身,负手踱步,眉峰微蹙,思虑缜密如织网。片刻后,他果断下令:
“房玄龄,立刻加急传信河北,命苏定方将所有将士抚恤名册、营寨建造明细、军械收支账簿全部誊抄三份,一份存档,两份快马送回长安,务必要赶在早朝之前送达!我要让朝臣亲眼看到,我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清清楚楚,经得起查验!”
“杜如晦,你即刻联络御史台中正直之士,尤其是温彦博、韦挺等人,请他们在朝会上为我作证。若有质疑,当场出示证据,不容污蔑!同时派人散布消息,说明河北之事纯属安置降兵所需,绝无秘密军械之说!”
“遵令!”二人齐声应诺,匆匆退下。
那一夜,秦王府上下彻夜未眠。文书飞传,驿马疾驰,无数墨迹在灯下流淌成河。仆役奔走传递,幕僚伏案疾书,连厨房灶火也未曾熄灭,只为给彻夜劳作者送上一碗热粥。
李世民亲自校对每一份文件,反复推演明日朝堂之上可能遭遇的诘问。他的眼神冷静如冰,心中却如烈火燃烧——不是为了权位,而是为了清白。他不愿背负叛逆之名,不愿辜负父亲的信任,更不愿让那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蒙冤受屈。
而在东宫,李建成与李元吉也在灯下反复修改那份奏折。每一句措辞都经过斟酌,每一个“罪名”都配有“佐证”,甚至连虚构的“目击证人”都安排妥当。蜡烛燃尽一支又一支,墨汁换了三回,终将一篇洋洋洒洒、罗织严密的弹劾文书打磨成型。
李元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狞笑道:“大哥,这一回,我看他李世民怎么翻身!就算他有千般理由,万般解释,只要父皇心中起了疑,他就再也爬不起来!”
李建成望着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章,嘴角微扬,眼中却没有笑意。他知道,明日之后,无论胜负,兄弟之情都将彻底破裂。可帝王之路,本就是踏着鲜血前行的荆棘之道。
“明日早朝,便是他的死期。”他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如寒霜覆地。
两府遥遥相对,灯火彻夜不熄。一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帝都,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酝酿着一场足以改写历史的风暴。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这场由谗言点燃、由野心推动、由亲情撕裂的兄弟之争,已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而明日朝阳升起之时,太极殿上,必将响起雷霆之声。
欲知早朝之上,李建成如何发难,李世民又能否自证清白,力挽狂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