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初冬,寒意已经悄然浸透了江汉平原的每一个角落。
汉津渡口的血色尚未完全洗净,我们这支侥幸从虎口逃生的残军,便在云长水军的接应和刘琦公子的收留下,暂时栖身于夏口。
夏口,与其说是一座坚城,不如说是一个规模稍大的水寨和屯兵点。
临江而建的简陋营寨,潮湿的江风裹挟着泥土和草木腐朽的气息,不断钻入士兵们破损的甲胄缝隙。
营地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偶尔被伤兵痛苦的呻吟和军医低沉的呵斥声打破。
长坂坡那场几乎毁灭性的溃败,如同一个巨大的梦魇,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我走在营中,刻意放慢了脚步。
目之所及,尽是疲惫不堪的面容。士兵们大多席地而坐,默默擦拭着残缺的兵器,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江水。
有些人靠着潮湿的寨墙,合上双眼,仿佛只有在短暂的休憩中才能暂时忘却恐惧和绝望。
那些从当阳一路追随而来的百姓,此刻更是面有菜色,蜷缩在营地的角落,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他们的存在,既是主公仁义的象征,也成了我们这支残破队伍沉重的负担。
主公刘备这几日强打精神,巡视营寨,安抚将士,与刘琦公子商议防务。
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沉重。
那双总是蕴含着仁厚与坚韧的眼眸深处,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霾。
长坂坡之败,不仅损失了大量的兵员辎重,更重要的是,几乎摧毁了我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士气和信心。
虽然云长、翼德、子龙等核心将领尚在,部分骨干力量得以保存,但“明面上”的实力,确实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我们就像一群刚刚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鸟雀,危巢之下,随时可能再次面临灭顶之灾。
刘琦公子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出了足够的礼遇和热情。
这位荆州长子,面色苍白,身形略显单薄,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他将夏口最好的官邸让给我们作为议事之所,粮草军械也尽量供应。
然而,这种热情背后,是难以掩饰的自身难保的窘迫。
夏口本就兵力有限,粮秣储备亦不丰裕。
更重要的是,作为蔡瑁、张允等人的眼中钉,他自身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收留我们这支刚刚被曹操击溃的败军,无疑是引火烧身,将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我们与他,名为盟友,实则更像是两群落水者,暂时抱在一起取暖,却随时可能一同沉没。
晚间,我与元直、孔明再次聚于临时官邸的密室之中。
昏黄的油灯下,气氛凝重。
“曹操主力已至江陵,”
我将玄镜台刚刚传来的最新密报铺在案上,声音低沉,
“据报,其水陆大军号称八十万,舳蟪千里,旌旗蔽空,声势浩大,正日夜操练水军,显有顺江东下之意。”
元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江陵已失,荆州门户洞开。以曹军之势,若顺江而下,夏口弹丸之地,旦夕可破。”
孔明羽扇轻摇,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漆黑的江面:
“主公忧心忡忡,将士士气低落,百姓嗷嗷待哺。若无外援,仅凭我等残兵与刘琦公子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坐以待毙。”
我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对比着眼前的惨状与另一条战线的进展。
幸好,“暗线”的力量在之前的混乱中得以最大程度地保全。
糜贞已经利用糜氏商路和玄镜台的掩护,将崇文馆的核心人员、技术骨干以及积累的物资财富,分批秘密转移到了预定地点,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蔡琰和貂蝉也按照计划,分别负责着情报梳理和内部协调,确保整个秘密体系在剧烈的动荡中依然能够有效运转。
石秀和他麾下的精锐斥候,更是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潜伏在曹军的侧翼,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执行关键任务。
这“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我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
但这份慰藉,却不能宣之于口,更无法缓解眼前“明线”所面临的灭顶危机。
看着主公强颜欢笑地安抚百姓,看着将士们眼中残存的恐惧,我知道,我的“双轨计划”虽然保全了核心,但也确实将这支暴露在明处的队伍,推到了悬崖边缘。
“如此看来,”我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目光扫过元直和孔明,
“放眼天下,能与曹操抗衡,且与我等有利害关联者,唯有江东孙氏了。”
元直眼中精光一闪:
“子明所言极是。孙权继承父兄基业,坐拥江东六郡,兵精粮足,且与曹操素有旧怨。
曹操此番南下,名为讨刘备,实则意在并吞江东,一统天下。孙权岂能坐视?”
孔明微微颔首:
“唇亡齿寒,道理浅显。然孙氏内部,主战主和,尚未可知。
且孙刘两家,亦有宿怨(指孙坚之死与黄祖有关,刘表曾包庇黄祖)。
欲促成联盟,恐非易事。”
我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顺着长江的流向,指向了下游那片富饶而独立的土地。
“非易事,也需为之。”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因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
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棂,仿佛催促着我们尽快做出决断。
残军虽已喘定,但这危巢之下,每一刻的停留,都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
危局,已经将我们逼到了必须改变,必须寻找新出路的地步。
而江东,就是那唯一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