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沉吟着,打量他的神色,他脸颊泛红,眉心紧皱,显然是十分难受。
她忽然改了主意。
原本并没有告别的打算,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他已经快死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鲜活的笑脸,抱不到他温暖的身体,她说的话,他也再不会听到了。
绍桢心跳很平稳,声音也很平静:“我要走了。”
太子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去哪儿?”
绍桢答道:“我回济宁。”
太子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呼吸微微急促。
绍桢很温柔地说:“我不陪你了。”
太子的眼神渐渐变了,像是支撑不住似的闭了下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紧紧地盯着她:“你,你给我下了什么?”
绍桢轻柔道:“让你好好睡一觉的药,不是什么毒药。你别担心。”
太子嘴唇紧抿,勉强吐出字句:“你想离开我?为,为什么?”
绍桢笑道:“难道你是第一日才认识我?我是什么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吗?你骗走我的血莲给你儿子服用时,就该想到今日了。”
太子努力想握住她的手,往常随心的举动这时却格外艰难,他喉头翻滚,无比艰难道:“大姐儿还活着,我可以弥补。”
绍桢冷冷地看着他:“弥补?如何弥补?原本,我不是没给你机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是多狠心的人。我费劲心思,打听来一个愿意医治的名医,被你弄得鸡飞蛋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怕姑娘当真应了失败的那五成,现下局面打破,不知我会做出什么来,是不是?”
太子勉力保持清醒,神智却一点点流失,不知道她哪里找来这么厉害的药,断断续续道:“你,拿解药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绍桢觉得好笑,他是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吗?往日防范心极重的人,不应该啊。
她也就当真嘲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脸:“你在说什么梦话呢?若是当日要替姑娘医治,你态度不那般反对,我也就饶过你。可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日日缠着我厮混,你女儿还昏迷不醒呢,你竟然还有这种心思。她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心肝的父亲?你想让我尽早再怀上一个,到时候姑娘有什么不好,我也不会过度伤心,是吧?”
太子听她语气含恨,脸色渐渐白了,却是被说中心思,此情此景,任何解释都显得无力。
他只好尽力道:“大姐儿还活着,我会为她寻访天下名医,你不要做傻事。”
绍桢呵呵笑:“说晚啦!”
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你不是总盼着我们再有个孩子吗?告诉你吧,我们早就有过了。前年初来济宁的路上,我发现有了身孕。”
太子的眼神骤然凝固。
绍桢贴在他耳边说:“你还没看过那孩子呢,才两个月不到,血淋淋地掉在地上……要是生下来,现在也该两岁了吧?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他攥着绍桢衣角的手都开始青筋暴动,眼尾红若滴血,声音发颤:“你,是你故意打掉的?”
绍桢一怔,笑起来:“是啊,是我打掉的。本来就是你用药迷女干我,这孩子来得不正当,留下来,让你更有借口逼我回京吗?我当然要打掉。”
太子呼吸急促,脸色赤红,生生抑住满腔剧痛,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压抑的嘶声:“我,我不该让你来济宁,我不该。”
绍桢的笑容更加妩媚:“是不该。翟子赫没告诉你吧——”
她原意想说说和张鼐的事,和赵弘鄞的事,还有她给赵弘鄞生的那个刚满周岁的儿子,正是专戳他的心窝,或许不用等待会儿地震,现在就把他活活气死也说不定。
但是转念想起来,当年叶雍淳设计她,正是多嘴说了几句,才让她捉到漏子。
不义之人死于话多。
她不免犹豫。看他的行事,若是知道她和旁人有过,定然要杀人的。帝王之相,到了黄泉地府恐怕也不是善茬,若是变了鬼还来纠缠她,寻她麻烦怎么办?
不成,不成。
绍桢便闭了嘴,不肯再多说一句,使劲掰开他的手,想尽快离开。
太子攥着她衣角的手硬得像顽石,甚至还拽住了她的手,死死抓住,力道大得她忍不住皱眉。
他重重喘息,双手发颤冰冷,眼神阴戾到恐怖:“你不能走,外面……留下来,我不追究……”
绍桢对上他的目光,有点害怕,发狠扯掉他的手,身上都有点发软,后退一步,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太子死死注视着她窈窕倩影,心跳欲冲破胸膛,药效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
出得帐篷,陈斐正站在几十步远的位置,迟疑着想上前问询。
绍桢主动走过去,语气带着些向往:“我听说翠微山一带的风俗,端午的晚上要开赏花夜集,我要去镇上看看。”
她回头指着帐篷:“你主子今日累得狠,不肯陪我去,已经睡着了。我看完夜集就回来。”
陈斐道:“我让人护送你过去。”
绍桢摆摆手:“他们不是都睡了吗?做什么折腾他们。镇子离这儿也不远,张鼐陪着我就够了。”
陈斐道:“这怎么够?”
绍桢佯做不高兴:“你什么意思,非要人看着我,我难道还会跑吗?你主子手眼通天,我跑哪里不得被捉回来,干什么费这个劲犯到他手上?说了我很快就回来!”
陈斐皱眉想了想,虽然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是她很快就进东宫了,何必为这种小事惹她不快?真的跑了,如她所言,再捉回来就是。
陈斐只好道:“戌时之前回来。”
绍桢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折返,问道:“你跟不跟我一起去看夜集?”
陈斐根本预料不到还能得到她的邀请,倒是打消了疑虑,虽然真的想去,却摇头笑道:“爷在里面歇着,我不能擅离职守。”
绍桢也不可能再说第二遍,那就惹人怀疑了,只得作罢。
她同张鼐快步离去,二人身影没入夜色之中,再也寻不见。
……
离开了翠微山,两人驱马一路疾驰,月牙渐渐隐入微曦的天空。某个刹那,万簇金箭似的霞光从云层中迸射出来,清雾之中,依稀可见千重万重连绵不绝的群山,瑰丽壮阔。
绍桢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走到江边,低头为马儿取下嚼子。
骏马性情温顺,轻轻打了个响鼻,低下头颅饮水。
江岸对面的芦花丛中传来遥远的笛声,清亮悠扬,响彻云霄。
行云散尽,一笛风清楚天阔。
脚下土地传来隐约震动,那是翠微山,振撼荡摇,川原拆裂,山河倾覆的绝响,袤延千里至此,从夜半到天明,终于停歇。
绍桢遥望东天苍穹,昨日还能看见的峻秀山峦,如今颓然无影,唯余天际几点残星。
她沉思良久,翻身上马,平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