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花落。
巫辰星站在母亲房门外,抬起的手悬在门板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门缝里飘出熟悉的药香,却莫名令人胸口发闷。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巫酌依旧坐在窗边,手里攥着一块褪色的绣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星辰与月亮的图案。
那是巫辰星六岁时,在母亲手把手教导下完成的第一件绣品。
“妈……”
巫酌闻声抬头,涣散的目光在看清来人后骤然亮起,她慌忙抹了把脸,扯出一个笑容:“我们星星回来了?今日训练累不累?”
巫辰星眼睫微颤。
他没说,自己早已不是需要每日训练的候选人,而是肩负整个巫族的祭司;
他没说,昨夜他又梦见母亲在神女像前崩溃大哭的模样;
他没说,每次看见母亲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胸口都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最终,他只是轻声回答:“不累的。”
李魈推门而入,曾经挺拔的背脊如今微微佝偻着,像是扛着看不见的重担。
巫辰星微微偏头。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不懂……
巫酌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巫辰星的长发,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结痂的旧疤。
她轻轻理顺儿子的发,理着理着,眼泪却毫无征兆地落下。
她盯着手腕上那道疤很久,很久。
最终,化作一句叹息般的轻语:
“对不起……”
不知是在对谁说。
巫辰星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魈适时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星星,先出去吧。”
巫辰星点点头,转身时,余光瞥见母亲把脸埋进了那块旧绣帕里。
他轻轻带上门,将母亲的啜泣声关在身后。
走廊里,花香和药香混在一起,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抱着他在花树下讲故事的日子。
那时候的阳光,好像比现在要暖和得多。
月亮躲在院里的古树后,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花,却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的出现会让母亲的情况变得更糟。
余光中,她看见哥哥从母亲的房间里出来。
直到那扇房门彻底合上,她才从树影里钻出来。
她跑到哥哥面前,献宝似的摊开手心:“哥哥看!空空的壳!”
“这是蝉蜕。”巫辰星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脆弱的空壳。
它已经干枯开裂,像是被时间抽走了所有生机,只留下一个脆弱的轮廓。
就像他们。
可是蝉褪下旧壳,是为了新生。
而他们呢?
他们的明天……会在哪里?
月亮忽然包住他的手:“哥哥,你手在抖?”
巫辰星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是忙到太晚了。”
月亮眨了眨眼,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的腰,仰起脸对他笑:“那哥哥今天早点睡!我给你唱巫奶奶教的安神曲!”
这个拥抱太过温暖,让巫辰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享受片刻的平静。
他还是不懂,母亲那刻骨铭心的痛楚,究竟从何而来?
廊檐下,李魈凝视着这一幕,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巫辰星抱着月亮离开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月亮趴在哥哥肩头,看见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
她很小声地问道:“哥哥,爸爸是不是也很累啊?他的背都没有以前直了……”
巫辰星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
下午,月亮在房间里午睡。
巫桦坐在训练场,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故意没有回头。
“你又在偷懒?”巫辰星在一旁坐下,递出一包糕点。
巫桦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抓了块塞进嘴里:“我这是劳逸结合,你不懂。”
笑着笑着,嘴角渐渐瘪了下去:“姨姨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爸一直照顾着,药也在吃,但一直没好转。”
二人沉默许久。
巫辰星斟酌着开口:“你最近……很少来家里吃饭了。”
巫桦的手一顿。
甜腻的糕点香在嘴里化开,却莫名泛着苦味。
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忙啊,大长老最近总让我去整理古籍。”
这是个拙劣的谎言。
他们都心知肚明。
以巫桦的能力,根本不会被安排做这些杂活。
巫辰星没来由地想起,上次看见巫桦和月亮相处的情景。
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少年,在面对小乖时会不自觉地绷紧肩膀,笑容也变得勉强。
“桦。”巫辰星突然开口。
“嗯?”
“如果……有人伤害小乖,你会怎么办?”
“我会亲手宰了他。”巫桦不假思索道。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巫桦急忙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我是说……毕竟是你妹妹嘛。”
巫辰星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巫桦猛地站起身,匆匆离去:“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聊。”
他走得很快,像是逃避什么。
巫辰星望着好友仓惶的背影,眉头不自觉皱起。
……
巫桦走在小路上,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脑中思绪万千。
他不喜欢月亮。
这种“不喜欢”并非厌恶,而是一种本能的抗拒。
月亮身上有种令他不安的气息,仿佛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一面过于澄澈的镜子,照出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
所以,他总是找借口避开她。
可当巫辰星问出:“如果有人伤害小乖……”
他的回答太快,快到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
巫桦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巫辰星的眼睛。
每当提起妹妹,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好友,眼底会浮现出一丝柔软。
他见过巫辰星为月亮笨拙地编辫子的样子;
见过他熬夜给妹妹做护身符的样子;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在神女像前发过誓,要守护彼此重要的人。
即使月亮让他感到不适,她依然是巫辰星愿意用性命保护的妹妹。
这股排斥感越强烈,巫桦越害怕。
自从姨姨生下月亮后就一病不起,整个家都笼罩在阴郁之中。
族人们总是刻意避开与月亮接触,仿佛多看那孩子一眼就会沾染什么不祥。
如果连他都察觉到了月亮的不对劲,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会不会用更恶毒的方式对待她?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烦躁。
或许,只是他的感知太敏锐;
又或许……暂时离开会好些。
距离总能冲淡一切,包括这份莫名的抗拒。
第二天,他自请外出训练。
这一去,便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