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巫辰星很少再见到母亲。
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曾经,即便再忙碌,母亲总会在晚饭时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在他夜归时留一盏灯。
可现在,那扇房门永远紧闭着,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巫辰星望着院内凋零的花瓣沉思。
他记得,母亲最爱用这些花做香囊,说它们的香气能驱散噩梦。
如今花期已过,零落的花瓣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却再没人来收。
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长老们看妹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每当那个白发红瞳的小丫头摇摇晃晃走过长廊,那些苍老的面孔就会皱起眉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已经两岁了,怎么连最简单的阵法都使不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
巫辰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总会挡在月亮面前:“她还是个孩子!”
长老们摇摇头,目光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怜悯。
那目光太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是哥哥。
巫奶奶给妹妹取了小名,叫“月亮”。
可巫辰星还是喜欢叫她“小乖”,虽然这小丫头有时候一点儿也不乖。
月亮的诞生似乎很不受重视。
原本该为新生儿欢庆的族人们,总是掩面匆匆走过。
恐惧、不解、厌恶代替了新生的喜悦。
只有巫辰星和佝偻着背的巫奶奶,担起了照顾月亮的责任。
但巫奶奶年事已高,需要休息。
大多数时候,都是巫辰星一边处理族中事务,一边照顾妹妹。
……
这天,三更时分——
巫辰星被细微的啜泣声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仔细听了听——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
他急忙跑过去,推开隔壁房门时,看见月亮蜷缩在床角,小小的身子裹着被子发抖。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眶蓄着泪,仿佛还在看着梦中某个可怕的场景。
“小乖?”
巫辰星快步上前,手掌刚碰到妹妹的肩膀,整个人就被紧紧抱住。
月亮仰起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声音颤抖:“我、我梦见哥哥被黑雾吃掉了,我不要哥哥离开……”
巫辰星心头一紧,小心把妹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哥哥不会离开,那只是噩梦,哥哥在这里。”
他笨拙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珠,指尖绽放无数光点,化作一只小小的蝴蝶,没入月亮眉心。
“看,噩梦已经被吃掉啦。”
月亮吸了吸鼻子,身子依旧有些发抖。
巫辰星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从书房里翻到的一本童话集,便开始转移月亮的注意力。
“小乖,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月亮眨了眨眼,轻轻点点头。
巫辰星擦去月亮眼角的泪痕,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勇敢的小骑士,他有一把会发光的剑,和一个总是笑嘻嘻的好朋友。
有一天,小骑士和好朋友在森林里探险时,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月亮。
她躺在荆棘丛中,浑身是伤,连光都变得很暗很暗了。”
月亮小声问:“为什么小月亮会被丢掉?”
巫辰星顿了顿:“因为有些人会害怕太亮的光。
小骑士想把小月亮带回家,但他的朋友犹豫了。
朋友说,‘她太亮了,可能会灼伤我们。’
但小骑士还是抱起了她。他用斗篷裹住小月亮的光,对朋友说,‘你看,只要这样,就不会被灼伤了。’”
月亮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那……后来呢?”
“后来啊……小月亮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光芒。
她给骑士照亮夜巡的路,帮他的朋友找到丢失的宝物。
虽然有些人还是害怕她,但小骑士和他的朋友始终站在她身边。”
他轻轻点了一下妹妹的鼻尖:“就像我会一直站在小乖身边一样。”
故事讲完,月亮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小手仍死死抓着巫辰星的衣角,生怕他离开。
“睡吧。”巫辰星轻声说:“我就在这里。”
他本想等妹妹睡着就回自己房间,可当他再次睁眼时,天已微亮,而他就躺在妹妹的小床上。
月亮蜷在他怀里,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的头发,大概是夜里翻身时抓到的。
巫辰星试着动了动,发丝被拉扯的轻微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唔……哥哥别走……”月亮在睡梦中嘟囔,小手攥得更紧了。
巫辰星眨了眨眼,嘴角不自觉上扬,他轻轻将月亮往怀里带了带,再次入睡。
从此每个夜晚,少年祭司的卧室里都会多出一个小小身影。
而月亮总会在睡梦中无意识攥着他的发,仿佛这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于是,向来注重仪表的少年祭司,悄悄留长了头发。
后来巫奶奶发现这个秘密,只浅浅笑着:“因为你是她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所以啊,她很依赖很依赖你。”
……
时间流逝,巫辰星依旧在族务和照顾小乖间忙碌。
月亮出生后的两年内,他曾无数次悄悄去看望母亲。
因此,他清晰地看着那个温柔的女人一点点枯萎,看着父亲挺拔的背一点点佝偻。
“为什么……”
他曾经这样问过父亲。
李魈只是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个曾经最爱讲道理的书生,如今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将所有的真相隔绝在外。
直到那天——
……
巫辰星在带月亮去见母亲前,其实犹豫了很久。
他注意到,近来母亲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抚摸月亮出生时用过的那条襁褓。
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巫酌将脸埋在那块布料里,哭了很久很久。
他翻阅过很多书籍,觉得母亲的症状和癔症很像。
他也曾问过族内的医师。
老妇思索半晌,说很久前,她去大夏,有位老妪癔症发作三年,最后是被小孙女的一声“奶奶”唤醒的。
当天夜里,巫辰星翻遍了书房里的医书,在“癔症”那页折了角,又在旁边批注:
“可尝试亲情唤醒。”
第二天,巫辰星看望母亲时,又故意在对方面前摆弄月亮捏的泥娃娃——那是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勉强能看出穿着祭司袍子。
巫酌愣怔开口:“这是……什么?”
巫辰星仔细观察母亲的表情,小心开口:“小乖捏的,她说要送给妈妈。”
巫酌盯着那个泥娃娃许久,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久违的弧度。
经过几天的观察,巫辰星终于下定决心。
他想:“或许……母亲是想见妹妹的。”
隔日,他带着月亮来到房间前。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安神香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酸。
巫酌静静地坐在窗边,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头。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头,在看到巫辰星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星星来啦?”
她的语气依旧温柔,仿佛面上的憔悴都是假象。
巫辰星轻轻推了推躲在身后的妹妹:“妈,我带着小乖来看你了。”
巫酌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个白发红瞳的小女孩身上。
月亮怯生生地上前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妈妈。在过去两年的人生里,她的身边只有哥哥。
每当看到其他小朋友被妈妈抱在怀里时,她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妈妈”这个称呼,陌生又充满魔力。
哥哥常说:“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她会摸你的头说:‘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小孩。’”
每当这时,月亮眼睛亮晶晶的,听着哥哥说着,心里偷偷想象着妈妈的样子。
此刻,她学着哥哥的模样,轻轻开口:“妈……妈妈?”
巫酌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白发红瞳的小姑娘,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影子。
不知怎么的,她的嘴角已经先于意识,露出了这两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下一秒,她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抓起一旁的杯子甩了出去。
“砰——!”
茶杯砸在月亮脚前,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月亮藏在背后的花掉落在地,被茶水淹没。
“滚出去!”巫酌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却夹杂着一股狠劲。
月亮被吓了一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下意识往前迈了一小步,想要靠近:“妈妈?您……”
巫辰星也僵在原地。
他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当那第二个茶杯砸来时,他几乎是本能地护住妹妹,茶杯砸在后背,碎片四溅。
一块锋利的碎片划过月亮的脚踝,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泪水砸在碎瓷上,和茶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烫。
巫辰星一把抱起抽泣的月亮,避开满地狼藉。
余光中,他看见母亲的手掌鲜血淋漓——是她自己掐出来的伤口。
李魈闻声赶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他立刻将药搁在一旁,对巫辰星厉声道:“带她出去!”
巫辰星有些颤抖,紧紧抱着月亮转身离去。
走廊的阴影渐渐吞噬了身后的画面。
月亮趴在哥哥肩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
父亲正半跪着掰开母亲紧握的拳头,已经染血的瓷片落地,连带划伤了自己的手掌也浑然不觉。
月亮把脸埋进哥哥的衣领,泣不成声。
明明被抱得这样紧,却觉得浑身发冷。
耳边还回荡着父亲的安慰声,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还有自己脚踝的血滴在地板上的轻响。
她不懂。
不懂为什么自己期待已久的相见,会变成一场鲜血淋漓的噩梦。
日后每每想起,心就痛上一分。
巫辰星抱着妹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怀中的哭声渐渐停歇。
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轻抚她脚踝的伤口,治愈法阵在指尖流转,伤口很快愈合。
可有些裂缝,却不是一个治愈法阵能解决的。
比如母亲紧闭的房门,
比如父亲回避的眼神,
比如长老们欲言又止的叹息。
他想起母亲曾经轻抚着肚子说“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想起刚才那一瞬间母亲眼中闪过的温柔
只要给他一个提示,哪怕是最隐晦的暗示,
他一定能明白。
可是……为什么?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
月亮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巫辰星望着渐暗的天色,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房间内——
巫酌死死攥着李魈的衣服,泪水吞没话语:“我刚刚、刚刚差点把她认成月牙了……我刚刚…居然想伤害那个孩子……可是,为什么……不该是这样的……”
李魈红着眼眶,替巫酌一点点清洗、包扎好伤口。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阿酌,那不是你的错。”
巫酌无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曾孕育过一个谎言。
那半个月里,每一次胎动,每一次孕吐,那些对着肚子说过的悄悄话,最终都成了滋养怪物的养料。
她永远记得产床上听到的第一声啼哭,心头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彻骨的寒意。
那个有着红色眼眸的女孩,血管里流淌着的却是吞噬她孩子的恶魔。
她恨守护者。
也恨孕育恶果、却依旧苟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