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皇宫的琉璃瓦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暖光,与云川村的山茶花不同,这里的红墙太高,连风都带着规矩的弧度。桑宁踩着白玉阶入宫时,雪青骓的铜铃被换下,马夫说“宫里规矩多,不该有这么鲜活的声响”,听得她指尖发痒,忽然想念云川村无拘无束的风。
“公主一路辛苦,陛下已在落英殿备了茶。”内侍总管的声音尖细,眼神却在她与身后的贺斯辰之间打转——谁都看得出,这趟北境之行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变了,像冻了一冬的湖面,悄悄化了冰。
落英殿的海棠开得正好,却被人移走了大半,腾出的地方种着新翻的泥土,阿竹正蹲在那里撒草莓种子,看见桑宁进来,手里的小铲子“哐当”掉在地上:“公主!你可回来了!沈侍卫的伤……”
“好多了,正在偏殿养着。”桑宁扶起她,瞥见泥土里混着些雏菊种子,嘴角忍不住扬起,“看来陛下把你的话记在心上了。”
贺斯辰从殿内走出,玄色常服代替了铠甲,袖口绣着半朵雏菊——是阿竹的手艺,歪歪扭扭的,却比龙纹更显眼。“刚收到松州的信,你皇兄……没再提出兵的事。”他将茶盏递给桑宁,水汽氤氲里,能看见她眼底的笑意,“前太子党的残部也清得差不多了,沈月容在静心苑‘养病’,后宫倒安生。”
桑宁的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忽然想起云川村那两块拼在一起的“宁”字碎玉,此刻正躺在她的梳妆盒里。“沈砚的身世,宫里的人……”“朕压下去了。”贺斯辰打断她,“他是你的暗卫,不是沈家的‘松根’,往后只护你,不用护什么云川。”
话音刚落,偏殿传来沈砚的咳嗽声,阿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拎着裙摆就跑过去,裙角扫过新种的草莓地,带起一阵泥土香。桑宁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对贺斯辰说:“把落英殿的后门开着吧,让雪青骓能进来逛逛,它在云川野惯了。”
“好。”贺斯辰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别着支素银簪,还是离开大周时带的,“明日让内务府送些新首饰来,南楚的珍珠,比大周的亮。”
桑宁笑着摇头:“不用,这支挺好。”就像她这个人,带着冷宫的霜,北境的雪,却在南楚的宫墙里,慢慢长出了暖意。
三日后的早朝,贺斯辰下了两道旨:一是为沈砚正名,赏“云川护卫”衔,随侍桑宁左右;二是罢黜静心苑的用度,只留三名侍女,美其名曰“让皇后安心养病”。满朝文武皆知,这是在为桑宁铺路,也是在彻底清算前太子党的余孽。
退朝后,贺斯辰往落英殿走,远远看见桑宁正和沈砚、阿竹在院子里架秋千,雪青骓站在一旁,马背上还驮着刚摘的海棠花,像个懂事的孩子。
“陛下快看!阿竹荡得比云川的山茶花还高!”桑宁的笑声清脆,裙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雏菊的衬裙——是她自己缝的,针脚比阿竹的还歪。
贺斯辰站在廊下,忽然觉得这宫墙再高,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他想起云川村的誓言,想起北境雪原的约定,转身对身后的亲卫说:“备些耐寒的花种,等入了夏,就往北境送。”
亲卫应着“是”,却看见陛下望着秋千上的身影,眼底的温柔,比落英殿的春光还盛。
而此刻的静心苑,沈月容正坐在窗前绣着幅雏菊图,针脚疏疏落落,远不如当年沈砚送她的那几片干枯雏菊鲜活。侍女来报“落英殿在架秋千”,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将绣错的地方拆了重绣。
“娘娘,真的就这么……”“不然呢?”沈月容放下针线,看着窗外的玉兰,“当年我争的是沈家的荣光,如今荣光不在,倒不如看看别人怎么把日子过成花。”她忽然想起沈砚心口的云雷纹,想起桑宁烧兵符图时的决绝,忽然觉得,自己输得不冤。
夕阳西下时,落英殿的秋千还在晃,阿竹的笑声混着沈砚的叮嘱,桑宁的声音偶尔插进来,带着笑意。贺斯辰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推了把秋千,桑宁惊呼着回头,看见他眼底的笑,像藏了整片云川的阳光。
宫墙之外,南楚的春天正漫过护城河,将红墙染成淡金色。谁都知道,前太子党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大周的皇兄也未必真的放下,但至少此刻,落英殿的草莓发了芽,雏菊的种子埋进了土,而那两块拼在一起的“宁”字碎玉,正躺在梳妆盒里,等着陪它的主人,去看北境的雪原。
御花园的角门处,一身锦蓝蟒袍的安王贺斯年正站在海棠树后,手里把玩着颗鸽卵大的珍珠,眼底的阴鸷与这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皇兄倒是好兴致,陪着大周的公主荡秋千。”他轻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却不知这落英殿的海棠,换了雏菊,还能不能压得住宫里的煞气。”
身后的谋士躬身道:“王爷,前太子党的余部已收拢得差不多了,只等……”“等什么?”贺斯年打断他,指尖捏着珍珠,“等皇兄彻底清了前太子党?等沈砚成了他的心腹?”
他忽然将珍珠扔在地上,踩得粉碎:“兵符图烧了又如何?沈家的印记还在沈砚身上,母妃(前皇后)留下的势力还在,只要把‘皇兄当年私藏沈氏兵符、故意纵容前太子党壮大’的证据抛出去,看满朝文武还认不认这个杀兄夺位的君主!”
谋士脸色发白:“可那证据是……是伪造的……”“真假重要吗?”贺斯年笑得阴恻,“重要的是,能让皇兄众叛亲离,让南楚乱起来。”他望着落英殿的方向,那里的笑声还在飘,像根针,扎得他眼睛发疼,“当年他能踩着兄长的血上位,如今,本王就能让他摔回泥潭里——包括他最看重的南楚江山。”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珍珠碎屑,混着海棠花瓣,落在安王锦蓝的袍角上,像极了当年前太子党覆灭时,溅在他孩童衣襟上的血。他转身离开时,留下句轻飘飘的话:“去,把沈月容当年藏的‘沈氏旧部名录’找出来,添几笔‘通敌’的罪证,再匿名送一份给御史台。”
春意正浓的落英殿里,谁也没注意到,御花园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廊下的贺斯辰,像蛰伏的蛇,等着给这暖春,添一场猝不及防的寒雨。
大周乾和殿的烛火又亮到了深夜。皇帝捏着安王派人送来的密信,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南楚内乱在即,贺斯年可助大周夺回兵符图”,指尖的青筋跳得厉害。
“陛下,安王的话可信吗?”皇后的声音带着疲惫,鬓边的珍珠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毕竟是贺斯辰的弟弟……”
“是不是弟弟不重要,重要的是,南楚不能稳。”皇帝将密信扔在案上,上面的墨迹晕开,像南楚地图上蔓延的血,“兵符图烧了,朕还有桑宁。贺斯辰想护着她?那就让他看看,他护着的人,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忽然起身,龙袍扫过堆在地上的奏报,其中一份是松州守将的密折,说桑宁在云川村种了草莓,说南楚的春天开了山茶花。
“传朕旨意,派使者去南楚,就说……”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月光照着结冰的湖面,像极了贺斯辰玄色披风上的冷光,“就说朕思念皇妹,想接她回大周小住,让贺斯辰给个准话。”
皇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桑宁在云川村烧兵符图时,应该也是这样决绝的眼神。她知道,这道旨意一旦送出,南楚的山茶花再艳,也挡不住大周伸向那里的手,而那朵在宫墙里好不容易抽出新芽的雏菊,终将再次被卷入权谋的寒风里。
殿外的更鼓声敲了三下,寒鸦在檐角惊飞,留下片漆黑的影子,像极了密信上那个用朱砂画的“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