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那份批文上,仿佛被黏住了一般,连半秒都未曾移开。“去告诉米仓,通话就安排在明天上午十点。至于瑞穗的土田……”他从容地端起一杯山崎25年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晶莹的酒杯中轻轻荡漾,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他所谓的‘诚意’,仅仅够我们将事件定性,若想要我们返还获利,那得再加些筹码。”说罢,他轻啜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滑下,带来一阵暖意。“至于森下弘树?派人送一束白菊到医院去吧。在卡片上写——‘市场如战场,老兵请安息’。”
此时,屏幕上一条新跳出的快讯,瞬间被系统自动抓取并放大:
【共同社急电】内阁官房长官承认中小企业外流加速,将紧急出台税收优惠政策以挽留资本…】
田毅看着那行字,嘴角忽然微微上扬,发出一阵低笑。笑声在这空旷而寂静的房间里悠悠回荡,透着一种冰冷却又夹杂着愉悦的复杂意味。他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玻璃。玻璃上,隐隐映出他身后屏幕上渤海湾项目的三维规划图——那片曾经被封锁,仿佛陷入永久冻结的蓝色海湾,此刻,在政策解冻的温暖阳光下,正渐渐泛起解封的层层波涛。这画面与眼前维港那繁华璀璨的夜景相互重叠,如梦如幻。
在这个资本与政治交织的舞台上,从来都不存在纯粹的清白。它们只信奉那最为古老的等价交换法则——用一场精心布局、如同雪崩般的金融风暴,去无情地摧毁敌人根基中的信任基石;以无数中小企业仓惶逃亡时溅起的泥泞与混乱,来悉心浇灌自家后院那被解冻的战略项目之花;用一颗如交易员森下弘树烧炭自杀这般的弃子之命,去换取能够撬动千亿产业的关键支点。
田毅仰头,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窗外,一艘巨型货轮缓缓拉响低沉的汽笛,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仿佛穿越了无尽的黑暗。货轮缓缓驶向漆黑深邃的海峡深处,宛如正奋力碾碎前方的重重浮冰,坚定地开赴那充满希望的春天。
天津。一支奔驰车队缓缓驶入权健总部时,三十名身着白大褂的“健康顾问”整齐列队,手中抛洒着金箔纸。在漫天飞舞的金雨中,束昱辉张开双臂,满脸热情地迎了上来。他身上那件蟒纹西装上的金线刺绣,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刃。“欢迎田总回家!您可是咱们权健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呐!”
田毅微微抬头,望向那座十八层的主楼。整面玻璃幕墙精心镶嵌成一个巨型的双蛇杖标志——据说,这是束昱辉花费三百万,特意请来香港风水师精心设计的“天龙吸水局”。步入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尊足有两米高的翡翠貔貅,底座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面赫然写着“麦苗粉康复者功德碑”。
田毅之所以打算把和住友的渤海湾项目定在这里,一来是有权健集团束昱辉这个地头蛇照应,二来他觉得做生不如做熟,河北的布局尚未完成,而辽宁又远在鞭长莫及之处。
“这边请,这是我们的圣火采集厅。”束昱辉满脸自豪地引着田毅,穿过一片由激光投影营造出的“量子能量场”。只见十二幅真人等高的照片,在环形屏幕上依次轮播:画面中,瘫痪多年的老人在喝了骨正基磁疗液后,竟能健步如飞;乳腺癌患者在敷用火龙液后,溃烂之处奇迹般地愈合如初……每张照片下方,还滚动显示着对应的身份证号以及“自愿授权书”。
田毅在某张照片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画面里,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举着“权健救我命”的牌子,然而他的瞳孔却透着一种诡异的灰白色——那分明是晚期青光眼患者所特有的症状。“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田毅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哎!”束昱辉听闻,突然掏出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做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去年冬天,这孩子还是走了……不过在最后三个月用了我们的产品后,走得倒是安详啊!”说到此处,他猛地提高音量,情绪激动地说道:“孩子家属特意送了牌匾过来,就挂在咱们的感恩堂呢!”
随后,他们来到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紫檀打造的茶海上,袅袅沉香缓缓升起,弥漫在整个房间。束昱辉快步走到保险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鎏金账本,然后用手指在2004 - 2005年的销售曲线上,划出一道极为陡峭的弧度,兴奋地说道:“您瞧瞧!04年咱们销售额才2.3亿,可今年呐,直接就冲到19.8亿啦!现在全国上下有上千个火疗馆,而且每天都还在不断新增呢!”
然而,田毅的视线却落在了附录的投诉记录上:仅2005年前三季度,平台受理的权健相关投诉就多达四千余件,私了协议上更是盖了二十七个不同公司的公章。
“束总,您考虑过这里面的法律风险吗?”田毅轻轻抿了口茶,那武夷山母树大红袍的浓郁香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声音里透露出的丝丝冷意,“新的《直销管理条例》都已经实施了,贵公司的牌照应该还没拿到吧?”
束昱辉的笑声如同砂纸摩擦玻璃一般刺耳:“牌照?田总您知道安利拿牌花了多少年吗?”说着,他突然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指着楼下广场上聚集的数百名经销商:“他们,就是咱们最好的牌照!只要每人发展十个下线,我就能让他们像细胞裂变一样,迅速发展出百万大军!”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楼下广场上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感恩束总!再造父母!”
“火龙液!活骨灵!死人用了能还魂!”
田毅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到人群前排轮椅上的老人,正是他在照片里见过的那个“骨癌康复案例”,此刻却盖着毯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晚餐时分,众人来到“御膳房”的包厢。满桌的菜式,皆对应着《本草纲目》里的奇特药方:天麻炖穿山甲、虎骨煨熊掌……一道道珍稀菜肴摆满了餐桌。束昱辉亲自为田毅斟酒,满脸堆笑地说道:“田总,这坛鹿龟酒可是泡了整根长白山百年参王啊,拿到市场上,那价格都够在浦东买套房啦!”
酒过三巡,束昱辉的秘书抱着一本足有半米高的《束昱辉语录》走了进来。那烫金的封面映着“当代张仲景”的浮雕,显得格外醒目。束昱辉接过,翻到某页,便激情澎湃地朗诵起来:“‘要让十三亿中国人看病不再难!’这是去年我在xxx的演讲……”
田毅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听着,指尖却在桌下悄然无声地敲击着手机键盘,给远在香港的周放发送加密信息:
【查河北李x芳肝癌病例,重点查殡仪馆火化记录。】
【麦苗粉成分报告加急送检。】
束昱辉对此浑然不觉,他悠然地掏出翡翠烟嘴,点燃一支“定制雪茄”。烟雾缭绕中,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甜香。
凌晨两点,田毅独自站在权健总部的天台之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渤海湾那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楼下,束昱辉正在送别经销商,扩音器里传来的呐喊声隐隐约约:“跟着束总!身家过亿!”
就在这时,田毅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周放的调查报告映入眼帘:
1. 河北李x芳实际死于多器官衰竭,火化记录显示遗体净重仅29公斤;
2. 麦苗粉检测出霉变玉米淀粉及工业滑石粉;
3. 权健“xxx演讲”系pS合成,原图是某保健品公司2004年会议。
田毅神色冷峻,默默点燃一支烟。火光闪烁间,映亮了他眼底那一抹寒芒。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束昱辉的贴身保镖恭敬地递上一份鎏金请柬:“束总邀您参观明天的新品发布会,‘癌末重生’真人秀。”
“告诉束总,我要去保税区看地。”田毅言罢,将烟蒂狠狠地按灭在请柬那烫金的“神”字上。
他目光望向楼下广场,只见狂热的经销商们正在“圣火坛”前疯狂地焚烧病历和x光片。那些灰烬,被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卷向漆黑无垠的海面。田毅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在这个复杂的商业世界里,资本与骗局,恰似镜子的两面,相互映照。当束昱辉沉醉在虚幻的神坛之上,癫狂起舞之时,田毅已然在镜中的世界里,悄然铺好了自己的退路。那些被焚毁的病历,终有一天会化作起诉书上的铅字,而那醒目的双蛇杖标志,或许会在某个平常的清晨,悄然变成跨国药企的LoGo,继续无情地吞噬着下一个时代人们的信仰与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