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困杀阵(四)
孙二狗喘得像头刚犁完十亩地的老牛,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黑灰的污渍,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东北腔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徐排长!没路跑了!
跟狗日的拼了!
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徐天亮没说话。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斥着硝烟、血腥和绝望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冰冷的岩石透过薄薄的军装传来刺骨的寒意,
和他胸膛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根即将被狂风吹折却又死死钉在原地的标枪。
然后,他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塞进嘴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决绝。
“咻——!!!”
一声极其高亢、尖利、如同垂死夜枭发出的凄厉长啸,猛地从徐天亮口中迸发!
这声音撕裂了崖下压抑的死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狠狠地刺向浓墨般的夜空!
这哨声,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冰水!
“八嘎——!!!”
“在那里!支那指挥官!活捉他!”
“杀——给给——!!!”
崖下四周,鬼子兵如同被这声挑衅的哨音彻底点燃了炸药桶!
疯狂的咆哮声、歇斯底里的冲锋号令声瞬间爆开!
无数道手电光柱如同嗜血的毒蛇,猛地聚焦锁定在徐天亮等人藏身的乱石区域!
刺眼的白光将嶙峋的怪石、扭曲的灌木和战士们瞬间变得惨白、纤毫毕现的脸庞照得如同鬼魅!
无数双穿着沉重军靴的脚踩踏着泥泞的地面,发出轰隆隆如同闷雷逼近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刺刀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芒,
如同骤然亮起的一片钢铁荆棘林,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
从四面八方,
如同黑色的潮水,朝着这弹丸之地疯狂地、碾压般地席卷而来!
空气仿佛被这汹涌的杀意彻底凝固、冻结!
徐天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冲在最前面那个鬼子中队长扭曲狰狞的脸,
看到他因狂怒而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他高高举起的、闪着寒光的军刀!
那刀锋,仿佛下一秒就要劈开他的头颅!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
“咻——啪!!!”
一声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悠长的厉啸,猛地从众人头顶极高极远的夜空中传来!
紧接着,是某种物体猛烈燃烧、撕裂空气的嘶嘶声!
那声音以一种无可阻挡的、令人心悸的速度,由远及近,由高到低,瞬息而至!
一团无法形容的、惨白到极点的光芒,毫无预兆地在众人头顶正上方,大约百十米高的夜空中,轰然爆开!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如此冰冷!
如同一颗坠落的微型太阳,瞬间将整片矮崖、乱石堆、狰狞冲锋的鬼子群、乃至周围数百米方圆的密林,照得亮如白昼!
纤毫毕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刺眼欲盲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树木、岩石、扭曲的人脸、闪着寒光的刺刀、地上淋漓的血迹、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切都被这无情的冷光彻底吞噬、定格!
仿佛一张巨大而残酷的黑白底片!
徐天亮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紧接着是剧烈的刺痛和眩晕!
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但强光的残影依旧在视网膜上灼烧!
他听到身边传来小周、孙二狗等人痛苦的吸气声和压抑的惊呼!
“照明弹!是……”
孙二狗那变了调的河南腔只吼出半句,就被更恐怖的声音彻底淹没!
“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照明弹那令人窒息的惨白光芒刚刚绽放到极致、将大地万物都钉在死亡舞台上的刹那!
一片低沉、短促、却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催命鼓点,毫无间隙地、狂暴地撕裂了夜空!
那声音不是重炮的轰鸣,它更硬、更脆、更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酷质感!
“呜——咻咻咻咻咻——!!!”
无数道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声紧随其后!
如同万千厉鬼同时发出索命的尖啸!
从众人头顶极高极远的后方黑暗深处,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目标,无比精准地覆盖了那片正被惨白光芒彻底笼罩的、疯狂冲锋的日军中队!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爆炸!
连绵不绝、震天动地的爆炸!
如同天神挥舞着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进了密集的鬼子冲锋队列!
就在徐天亮他们藏身的乱石堆前方,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惨白刺目的光线下,无数团橘红、赤红、夹杂着浓黑硝烟的火球,毫无征兆地、狂暴无比地同时炸开!
地面如同沸腾的海面,在剧烈的冲击波下疯狂地起伏、撕裂!
泥土、碎石、断裂的树干、破碎的肢体、闪亮的武器零件……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高高抛起!
又被更猛烈的爆炸气浪狠狠撕碎!
抛向更高、更远的空中!浓烈的硝烟和翻滚的尘土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形成一道死亡的烟墙!
灼热的气浪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钢铁烧灼的焦糊味,如同飓风般横扫过来,狠狠拍打在徐天亮他们藏身的岩石上,几乎将他们掀翻!
无数细小的碎石、土块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头盔上、肩膀上,生疼!
惨叫声?哀嚎声?
在那毁灭一切的爆炸轰鸣中,人类的任何声音都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只有那如同永不停歇的、撕裂大地和耳膜的狂暴巨响!
只有那不断升腾、翻滚、吞噬一切的死亡烟云!
徐天亮死死地趴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双手死死抱住头。
每一次爆炸的冲击波都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内脏上!
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浓烈的硝烟呛得他几乎窒息,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腥味!
但他依旧顽强地、透过岩石的缝隙,望向那片被密集炮火反复耕耘、如同地狱熔炉般的区域!
在那片被照明弹的冷光无情穿透、又被爆炸的烈焰疯狂舔舐的死亡之地上,他看到了一副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个鬼子兵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掀起,像一片残破的落叶,在空中手舞足蹈,
然后被另一团近在咫尺炸开的火球瞬间吞噬、撕裂,化为漫天血雨和燃烧的碎片……
一顶被炸飞的钢盔在空中打着旋儿,叮叮当当地撞在崖壁上,翻滚着落下……
无数扭曲、残缺的肢体在火光和烟尘中若隐若现……
炮击!
如同狂风暴雨,没有丝毫停歇!
密集的60毫米迫击炮弹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镰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犁过那片狭窄的冲锋区域!
每一次爆炸的闪光,都映照出徐天亮那张沾满泥土和硝烟、被强光照得惨白、却写满了劫后余生和巨大震撼的脸!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片被死亡之火彻底笼罩的区域,嘴唇微微翕动着,
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粗重到极点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徐天亮回身望着榕树阵地,张德胜的迫击炮来的太及时了。
然后一挥手,大叫道:
“弟兄们!赶快回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