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困杀阵(一)
徐天亮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大青树树干,树皮粗糙的纹理硌得他脊背生疼。
他歪戴着那顶洗得发白的军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硬朗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嘴唇。
他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揪来的草茎,无意识地嚼着,一丝淡淡的、带着土腥味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
太阳毒辣的光线早已被浓密的树冠筛得支离破碎,只在厚厚的腐殖层上留下些晃动的、昏黄的光斑。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几声单调而执拗的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更添了几分燥热和烦闷。
“格是……”
刘爱民就趴在他旁边不远,脸几乎埋在厚厚的落叶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那是鬼子营地的方向。
他压着嗓子,四川口音带着特有的、仿佛从鼻腔深处挤出来的黏糊劲儿,
“……太阳都落山老半天咯,这帮东洋赤佬,属王八的?
缩在壳里就是不出来!
渴死他们才好!”
他烦躁地扭了扭身子,手臂上被蚊虫叮咬起的红疙瘩痒得钻心。
“急啥子嘛急!”
郑三炮的声音从更靠后一点的洼地里闷闷地传过来,带着浓重的河南腔调,
“耗着呗!
咱有压缩饼干啃,有水葫芦喝,他小鬼子有啥?
罐头?早他娘的啃光球了!
渴死这帮龟孙,正好省了俺们的手榴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解气,又补了一句,
“娘了个腿儿的,渴死算逑!”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燥热、蚊虫的袭扰和愈发焦灼的等待中,像粘稠的树胶一样,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淌过。
暮色终于彻底吞噬了林间最后一点昏黄的光亮,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笼罩下来,将远近的树影揉成一片模糊不清、张牙舞爪的轮廓。
虫鸣不知何时也歇了,只剩下无边无际、沉甸甸的寂静,压得人胸口发闷。
“徐排长!徐排长!”
孙二狗的声音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这沉滞的寂静。
他猫着腰,从侧后方几丛茂密的野芭蕉叶子后面敏捷地钻了过来,动作带起的风搅动了浓重的暮霭。
他那张东北汉子特有的方脸上沾着泥道子,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徐天亮,
“有动静了!
狗日的,到底憋不住了!”
几乎在孙二狗话音落下的同时,对面那片被踩踏过的灌木丛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毫不掩饰的响动。
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出现了,矮壮的身材,顶着那种辨识度极高的、带着屁帘儿的日式军帽。
他们手里提着空荡荡的水桶和帆布水箱,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踏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显得格外嚣张。
没有了张自茂那杆神出鬼没的狙击枪威慑,他们简直像是在自家的后院里散步,毫无顾忌地走向那片浑浊却维系性命的水洼子。
“他奶奶的!”
小周在徐天亮另一侧的低洼处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粗重的东北口音里憋着火气,
“真当咱爷们儿死绝了?
大摇大摆的,跟逛菜市口似的!”
徐天亮没吭声,只是嘴角那根被嚼得稀烂的草茎无声地掉落在膝头的落叶上。
他微微眯起了眼,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的眸子,死死锁住那几个走向水洼的鬼子身影,如同猎豹盯上了踏入陷阱的猎物。
他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木壳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军装传来。
“徐排长!”
孙二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紧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埋的‘铁西瓜’…该响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雨林的死寂!
那声音沉闷、凶悍,带着一种撕裂大地的狂暴力量,猛地从水洼边缘炸开!
一团橘红色的巨大火球裹挟着滚滚黑烟,骤然腾起,瞬间照亮了周围狰狞扭曲的树影和几张鬼子惊骇欲绝的脸!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碎裂的枝叶,
还有某种令人作呕的、新鲜的血腥焦糊味,猛地向四周横扫开来,狠狠砸在潜伏的众人脸上、身上!
徐天亮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侧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声巨响的余波还在颅腔内疯狂震荡。
视野里,爆炸点升腾起的烟柱如同一条狂怒的黑龙,扭曲着直冲昏暗的树冠层,烟尘弥漫,暂时遮蔽了视线。
“乖乖隆地咚!响咧!响咧!”
古之月兴奋地低吼着,苏北腔调因激动而拔高,
“炸死这帮狗日的!叫你们狂!”
烟尘尚未完全散开,对面鬼子营地方向,凄厉尖锐的哨子声和日语疯狂的吼叫声已经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炸响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军官嘶哑的咆哮命令声混杂在一起,刺破夜幕。
不到一分钟,十几个身影便从营地方向的阴影里猛地冲了出来!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地扑向爆炸点——那片被炸得一片狼藉、泥土翻卷的水洼边缘。
“排长!是工兵!
带家伙什儿的!”
小周的声音带着川音的急促,从后面一个低矮的土坎下传来。
他端着那支磨得发亮的汤姆逊冲锋枪,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正在爆炸点附近紧张搜寻、动作异常谨慎的矮小人影。
“打不打?
干他狗日的一梭子?”
他语气里的杀意像烧红的刀子。
徐天亮没立刻回答。
他整个人像一块嵌入树根的石头,纹丝不动。
那双眼睛透过尚未完全消散的硝烟和越来越浓的夜色,死死锁住那些在爆炸坑边缘弯着腰、动作僵硬、用探雷针一点点戳刺地面的鬼子工兵。
他嘴角慢慢向上扯开,拉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和冰冷的算计。
“莫慌,”
他的金陵官话慢悠悠地响起,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紧张氛围里,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促狭,
“急啥子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瞧这帮东洋赤佬,手还在抖呢,还没摸到咱的‘宝贝疙瘩’……
等他们摸到了,摸实在了,心落到肚子里头的那一霎霎,咱再跟他好好‘亲热亲热’!
那才叫个‘胎气’!”
他把金陵话里特有的调侃腔调用到了极致,“胎气”两个字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恶意的期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爬行。
只有鬼子工兵手中探雷针戳入泥土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噗、噗”声,还有他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硝烟弥漫的焦臭空气中隐隐传来。
每一个潜伏的战士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在耳朵里咚咚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汗水沿着额角、鬓角往下淌,滑进衣领,冰凉粘腻。
终于!
一个蹲在最外侧爆炸坑边缘的鬼子工兵,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手里的探雷针戳下去后,像是碰到了某种极其坚硬、又带着诡异弹性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异常清晰的“嗒”的脆响!
那声音像一根冰针刺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那鬼子工兵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头盔下的脸在昏暗中似乎都扭曲了,透出一种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被瞬间石化,只有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被死死掐住的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