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云梦居(二)
时刺刀!
膏药旗!
还有几张戴着屁帘帽、扭曲狰狞、如同恶鬼般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变得异常漫长,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
古之月压子弹的手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猛地顿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他的指尖传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让他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失去了活力。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撕裂的棉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
那是一种冰冷而浑浊的颜色,仿佛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透过那狭小的缝隙,他还看到了几双闪烁着残忍、贪婪和杀戮快意的眼睛,
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不仅如此,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随着冷风一起灌进来的浓烈血腥味和硝烟味。
那味道如此浓烈,以至于他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声尖叫来自汪大娘,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呼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砰!”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声沉闷的枪响如同重锤击打朽木一般炸开,震得人耳膜生疼。
古之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汪老那佝偻的身体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了一下,猛地向后倒去。
汪老的身体撞击在乌木柜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为之颤抖。
他胸口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上,
一个暗红色的血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扩大,浓稠的、带着热气的血液瞬间浸透了棉絮,
滴滴答答地落在柜台下的青砖地上。
视觉、听觉、嗅觉……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这血腥的爆炸彻底淹没!
汪大娘那声尖叫还卡在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仿佛是被扼住了咽喉的濒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哀鸣。
她的身体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猛地向前扑去,
然而,她的目标并不是那倒下的汪老,而是那只穿着翻毛皮靴的大脚。
那只大脚毫不留情地踹在汪大娘的身上,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
重重地撞在墙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爹!娘——!”
凌觅诗的哭喊如同杜鹃啼血,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她紧紧地抱着孩子,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八嘎!花姑娘!”
一个粗嘎而兴奋的吼叫突然响起,如同恶魔的咆哮。
挑开棉帘的鬼子兵,那双淫邪的眼睛在瞬间锁定了抱着孩子的凌觅诗,
就像发现了猎物的鬣狗一样,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欲望的光芒。
他狞笑着,黑洞洞的枪口竟然没有像凌觅诗预料的那样指向古之月,
而是直直地指向了她怀里那个襁褓!那襁褓中的孩子,
此刻正安静地睡着,对这可怕的一幕毫无察觉。
婴儿古乐凌似乎被这巨大的声响和杀意惊扰,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
就在那鬼子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电光火石之间!
“乐凌——!”
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从古之月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不是人声,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
他身体里所有的血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视野瞬间被一片狂暴的血红覆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到了极致!
他看到凌觅诗的身体,像一只被狂风折断翅膀的白色蝴蝶,
以一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决绝,猛地向前扑出!
不是扑向安全的方向,而是扑向那致命的枪口!
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严严实实地、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之前!
“砰!”
枪声再次炸响!沉闷,却带着洞穿一切的残忍。
凌觅诗如同一颗流星般急速地扑出,她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
古之月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她后背那件月白色的棉袄上,突然出现了一点刺目的猩红。
那点猩红就像是一朵妖异的花朵,在瞬间绽放开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扩大。
它如同恶魔的血印,深深地印刻在那件洁白的棉袄上,显得格外刺眼。
凌觅诗的动作在半空中突然凝固了,她的身体像是被时间定格了一般,成为了一幅令人心碎的血色剪影。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但她却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护住了怀中的襁褓。
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这声音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了古之月的心上。
她的身体像一个破碎的玩偶一样,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一般,从凌觅诗的身下迅速流淌开来。
那鲜血在青砖地上蔓延着,形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硝烟和枪油的味道,充斥着古之月的鼻腔。
襁褓从凌觅诗的怀中滑落,掉落在她的身边。
古乐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
那哭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凄惨,仿佛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绝望。
古乐凌的小脸上沾着几点温热的、属于他母亲的鲜红血珠,
那血珠恰好落在他眉心那点小小的红痣上,宛如一颗血泪,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古之月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绝望。
所有的声音——孩子的哭喊、鬼子的狞笑、血液流淌的汩汩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自己太阳穴里血液奔涌的轰鸣,像滔天的巨浪,要将他彻底吞噬。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和毁灭欲,
像火山熔岩般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喷涌而出!
“啊——!!!!”
一声非人的、从地狱最深处碾磨出来的咆哮,带着血沫和碎骨,
从古之月完全扭曲的喉咙里狂暴地炸开!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身体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从条凳上弹起!
那支刚刚压满子弹的二十响驳壳枪,冰冷沉重的枪体瞬间被他滚烫的手掌死死攥住!
“砰砰砰砰砰——!!!”
驳壳枪那独有的、暴烈急促的连发声,如同狂风暴雨般在狭小的客栈堂屋里疯狂炸响!
这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把人的耳膜都撕裂开来。
枪口喷吐出长长的、橘红色的火舌,疯狂地跳动着、舔舐着,
就像一条凶猛的火龙在肆虐。
那火舌所到之处,空气都似乎被点燃了,发出“嘶嘶”的声音。
滚烫的弹壳像金色的雨点一样,叮叮当当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然后又跳跃着、滚动着,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些弹壳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仿佛在庆祝着这场杀戮的盛宴。
那个开枪的鬼子兵首当其冲,他脸上狰狞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愕,胸口就瞬间爆开数朵刺目的血花!
那血花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在他的胸前绽放,然后迅速被鲜血染红。
他的身体像截被砍倒的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另外两个刚冲进来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到极点的反击打懵了。
他们惊恐地嚎叫着,想要后退、举枪,但已经太晚了!
古之月的双眼布满血丝,通红如血,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前方的敌人,那是一群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鬼子兵。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扳机,毫不留情地扣动着,枪声如爆豆般响起。
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他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凭借着本能和深入骨髓的战斗意识在疯狂射击。
他的身体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狮,咆哮着向前猛冲。
他迎着鬼子的枪口,毫不退缩,每一步都充满了无尽的杀意和决绝。
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出,带着他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绝望,
以及所有被碾碎的人生。
这些子弹狠狠地撞进鬼子的身体,瞬间将他们的身体撕裂,血雾如烟花般绽放开来。
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与硝烟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弹壳在空中飞舞,有些甚至因为高温而灼伤了古之月的皮肉,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最后一个鬼子兵被打得像个破筛子一样,身体千疮百孔,鲜血不断地从伤口中涌出。
他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门槛上,眼睛却兀自惊恐地圆睁着,似乎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和不甘。
随着最后一声枪响,枪声骤然停止,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堂屋里一片狼藉,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蓝黑色硝烟。
古之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滚烫的枪管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地上父母的尸体,扫过妻子凌觅诗那浸在血泊中的、依旧保持着保护姿态的身体,
最后落在襁褓边,落在儿子古乐凌那张沾着母亲鲜血、因恐惧而放声大哭的小脸上。
那眉心一点红痣,被母亲滚烫的血染得更加刺眼。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怆和虚空,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狂暴和仇恨。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被抽空了基石的铁塔,缓缓地、沉重地,
朝着那片刺目的猩红,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黏腻的血泊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嘟——哒哒——嘟——!”
凄厉、尖锐、撕裂一切的起床号声,像一把冰冷的钢锉,猛地锉进了古之月的耳膜!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挣断喉咙锁链般的嘶吼,从古之月喉咙深处迸裂出来!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道强大的高压电流击中一般,突然间猛地从那张狭窄而冰冷的行军床上弹坐起来!
这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猛烈撞击着,
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肋骨感到一阵剧痛,
仿佛那颗心脏即将冲破胸腔的束缚,喷涌而出!
伴随着急促而沉重的喘息,他能感觉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喉咙里弥漫开来。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那金陵城血色清晨的硝烟和铁锈,
那股刺鼻的味道深深地刺痛着他的鼻腔和肺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冷汗,冰冷的、黏腻的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蚯蚓一样,
在瞬间爬上了他的额头、脊背和四肢。
这些汗水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军绿色衬衣,
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的身体肌肉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发出尖锐的尖叫声。而在他的眼前,梦魇破碎后的残片依然清晰可见:
妻子扑出时,那月白色棉袄上瞬间绽放的血花,
如同一朵妖艳的罂粟花,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
儿子眉心那点被母亲鲜血染透的红痣,宛如一颗滴血的宝石,刺痛着他的眼睛;
父母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那么的无助和凄惨,让他的心像是被千万根细针同时刺穿;
还有那驳壳枪口疯狂跳跃的火焰,以及滚烫的弹壳砸在青砖地上发出的刺耳叮当声,
仿佛是死亡的丧钟,在他的耳边不断回响。
他粗重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前方。
视线渐渐聚焦。不是金陵客栈那染血的青砖地,也不是弥漫硝烟的断壁残垣。
眼前是蓝姆迦营房那低矮、粗糙、糊着黄泥的土坯墙。
墙上挂着一顶蒙尘的钢盔,
旁边钉着一张巨大的、被红蓝铅笔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缅甸作战地图。
地图上代表祖国疆域的那片区域,
早已被无数道愤怒的刻痕和刺刀的扎痕,撕扯得支离破碎,
像一张被捅烂的蜂窝。
窗外,天色是那种死鱼肚皮般的灰白。
凄厉的起床号还在营地上空一遍遍盘旋、回荡,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每一个沉睡或惊醒的士兵的神经。
远处传来军官粗暴的呵斥声、士兵匆忙集合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水壶和枪支碰撞的杂乱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印度清晨特有的、潮湿阴冷的泥土腥气和营地固有的汗臭、马粪味。
古之月僵硬地低下头。他的右手,还死死地攥着拳头,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带着潮湿土腥味的泥垢——那是梦中,
他跪倒在父母妻儿血泊里时,绝望抠挖青砖地缝留下的痕迹。
现实的冰冷触感和梦中那粘稠、温热的血泥触感,在指尖诡异地重叠、撕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他抬起手,用那沾满泥垢的手指,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粗糙的指腹刮过干裂的嘴唇,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嘴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但那股焚烧五脏六腑的恨意,
却像刚刚添了干柴的地狱熔炉,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烈!
那股火,从梦魇深处一直烧出来,烧穿了他的骨髓,烧透了他的灵魂!
目光再次投向墙上那张千疮百孔的地图。
那片被标记为“家”的土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流着血的伤疤。
回家。
不是梦里那浸满血泪的残破客栈。
是打回去!
用刺刀!
用子弹!
用这帮畜生一样的倭寇的血和命!
一路杀回去!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灌注全身。
古之月“霍”地一声从行军床上站起,动作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
冰冷的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刺着脚心,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如冰。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顶蒙尘的钢盔,重重地扣在头上。
钢盔冰冷的边缘压着汗湿的鬓角,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残酷的踏实感。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上那片蜂窝状的“祖国”,
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坚硬、燃烧着不灭的复仇烈焰。
然后,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枪托重重顿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他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蓝姆迦营地灰白色的黎明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士兵跑动的脚步声和愈发急促的哨音。
新的一天开始了。
训练,往死里练!练得越快,杀回去的那一天,就越近!
他迈出门槛,融入门外清冷而喧嚣的晨光里,背影挺直,
像一杆刺破迷雾、直指北方的标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