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云梦居(一)
凌晨三点的蓝姆迦,铁皮营房在夜风里发出呜咽。
古之月蜷缩在行军床上,军装还带着白天训练时的硝烟味,汗水浸透的后背却阵阵发凉。
他翻了个身,膝盖不小心撞到床架,金属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恍惚间,这声响竟化作了金陵城北中学的下课铃。
学校里那几棵老梧桐,叶子阔得像蒲扇,把晌午的日头筛得稀碎,光斑在青砖地上明明灭灭地跳。
新刨的杉木课桌椅气味还没散尽,混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津津的味儿,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
刚插班来的古之月,穿着浆洗得发硬、明显短了一截的苏北土布褂子,
抱着个粗布包袱,像棵被硬移栽过来的瘦稗草,杵在教室后门那堵灰扑扑的墙根下。
汗珠顺着他剃得发青的鬓角往下淌,在瘦削的下巴颏儿汇成一小滴,“啪嗒”砸在蒙着层浮土的青砖上。
“啧,哪来的泥腿子?
一股子沤烂稻草的馊味!”
突然间,一声充满鄙夷和嘲讽的话语从旁边传来。
这声音拖着长长的腔调,听起来油滑得就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猪油。
古之月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由于阳光的照射,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耀眼的光斑,让他有些目眩。
等他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是两条细长的影子,正像毒蛇一样缓缓地游过来。
这两条影子一高一矮,一瘦一壮,刚好堵住了他的左右去路。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颧骨高高凸起,
嘴角向下耷拉着,透露出一股冷漠和不屑。
他的眼神更是像被淬了冰的锥子一样,寒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
而跟在后面的那个矮壮男人则满脸横肉,一脸凶相。
他敞着学生装的领口,露出里面那件脏兮兮的汗衫,
粗壮的手指关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挥出一拳。
高个子瘦子走到古之月面前,
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怀里那个已经被磨得发白的粗布包袱,
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哟呵,这是啥宝贝疙瘩啊?
难不成里面裹的是咸菜疙瘩吧?
我看也就你们这些苏北佬才会对这股味儿情有独钟!”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那个矮壮的跟班立刻像被点着了的鞭炮一样,
发出一阵鸭子叫似的嘎嘎大笑。
那笑声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让人不禁心生烦躁。
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动作,唾沫星子如雨点般四处飞溅,
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他那令人厌恶的气息。
古之月站在原地,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惨白的线,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紧张和不安。
他紧紧抱着包袱,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粗布之中。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咽下那股涌上喉头的恐惧和愤怒。
终于,他用苏北话硬邦邦地说道:
“让开。”
然而,他的话语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尊重,反而引来了一阵更加刺耳的嘲笑。
“让开?”
瘦高个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猛地拔高了调门,那声音尖利得让人不禁皱眉。
“小赤佬!
你个苏北猪猡也配叫老子让开?
滚回你苏北去吃烂泥吧!”
话音未落,瘦高个突然手腕一抖,
腰间那根黄铜头锃亮的皮带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唰”地一声被抽了出来!
铜扣在跳跃的光斑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刺目的寒光,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头凶猛的毒蛇,
狠狠地抽向古之月弓起的、单薄的脊背!
皮肉被猛烈抽击的闷响炸开!
古之月只觉得一股火辣辣、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背上炸开,
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冲力让他踉跄着往前扑去,
额头“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
土腥味、血腥味、还有自己牙齿磕破嘴唇的铁锈味,一股脑儿涌进口腔。
背后那火燎似的剧痛还在蔓延,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搅动。
矮壮跟班的狂笑和瘦高个得意的叫骂嗡嗡地混在一起,像一群聒噪的绿头苍蝇,围着他嗡嗡乱转。
“废物!趴墙根吃屎去吧!”
“叫你让开!听见没?小赤佬!”
那沾着汗渍和尘土的皮带带着风声,又一次高高扬起,铜扣的寒光直指古之月低垂的后颈!
“做啥!”
突然间,一声清亮、干脆且带着不容置疑怒气的叱喝响起,
这声音犹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剪刀,“咔嚓”一下,将所有的狂笑和叫骂都硬生生地剪断了!
这声叱喝虽然音量不大,却如同利箭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喧闹的空气,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地刺向人们的耳膜。
就在这一瞬间,瘦高个扬起的皮带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半空,再也无法落下。
不仅是瘦高个,就连他身旁的另外两个人,以及周围几个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学生,
都像是被这声叱喝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众人的目光交汇之处,只见教室后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少女。
她的乌黑长发被整齐地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
此刻由于主人动作的急促,发梢还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
少女逆着光而立,让人无法看清她具体的眉眼,
但却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挺直的身板,宛如一杆绷紧了弦的青竹,
笔直而坚韧。她的步伐轻盈而迅速,短短几步便如疾风般跨到了近前。
还没等瘦高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少女那只白皙却异常有力的手已经如闪电般迅速探出,
精准无误地一把攥住了瘦高个还举着皮带的手腕!
“啊!”
瘦高个只觉得腕骨像被铁钳夹住,剧痛钻心,惨叫一声,皮带脱手。
那少女——凌觅诗,手腕一翻,动作干净利落得惊人,
那条带着铜扣的皮带就像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呜”地一声呼啸,划出一个半圆!
“啪!!”
突然间,一阵比刚才抽在古之月背上更为响亮、更为清脆的抽击声如惊雷般炸裂开来!
这声音仿佛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人不禁为之震惊。
而这一次,抽击的目标并非古之月,而是那个瘦高个自己。
只见那皮带如一条凶猛的毒蛇,狠狠地抽打在瘦高个那敞开着、汗津津的胸口上!
\"嗷——!\"
瘦高个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声,这声音简直比杀猪还要凄厉。
他的身体像被开水烫过的虾米一样,猛地弓起了腰,
双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捂住那火辣辣的胸口,
眼泪和鼻涕瞬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糊满了他的整张脸。
\"欺负新同学?
你还真有能耐啊?!\"
凌觅诗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冰凌子落地,带着金陵城里特有的那种干脆利落劲儿。
她的马尾辫随着她说话的节奏微微晃动着,仿佛在为她的话语增添几分气势。
\"他是苏北来的又怎样?
难道吃了你家的大米?
还是挡了你家的道了?\"
凌觅诗的质问如连珠炮一般,不给瘦高个丝毫喘息的机会,
\"再让姑奶奶我看见你在这里作妖,
信不信我把你的皮带给抽烂!\"
说罢,她示威性地扬了扬手中那条\"凶器\",那铜扣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矮壮的跟班早就吓傻了,
看着凌觅诗那双喷火似的眼睛和她手里那条还沾着老大汗渍的皮带,
腿肚子直转筋,哪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滚!”
凌觅诗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瘦高个捂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连滚带爬,
看都不敢再看凌觅诗一眼,更别提墙角那个被他抽打的少年。
矮壮跟班也像被抽了脊梁骨,蔫头耷脑地跟着溜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梧桐叶子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还有古之月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墙,背上那火烧火燎的痛楚还在持续,撞墙的地方也一跳一跳地疼。
可一股陌生的、带着清冽气息的暖流,却奇异地冲淡了这些痛楚。
他慢慢转过头,汗水混着额角的灰土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他努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那抹阴丹士林蓝的衣角,
和一双穿着黑色搭襻布鞋、沾了点灰尘却异常干净的脚。那双脚稳稳地站在他面前的光影里。
“喂,你没事吧?”
那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带着点询问,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古之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苏北话哽在喉咙里,
半晌,只挤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字:
“…没。”
三年光阴,快得像秦淮河上倏忽而逝的灯影。
金陵城夫子庙西侧,云梦居客栈小小的天井里,时光仿佛也沉淀下来,变得缓慢而粘稠。
一架老葡萄藤虬结的枝蔓爬满了半边凉棚,筛下细碎摇晃的光点。
墙角几株晚菊开得正好,幽幽的冷香混着厨房飘来的炖肉香、米粥的甜香,
还有天井青石板上被太阳晒出的淡淡土腥气,氤氲出一种踏实的、属于家的暖意。
古之月蹲在井台边,正吭哧吭哧搓洗着一大盆客人用过的粗瓷碗碟。
井水冰凉刺骨,冻得他指节发红。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
只是肩膀宽阔了些,腰背厚实了许多,眉宇间少年时的倔强犹在,却沉淀出一种沉稳的底色。
凌觅诗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椅上,
手里纳着一只小小的虎头鞋底,细密的针脚在红布上穿梭。
阳光跳跃在她乌黑的发髻和圆润的脸颊上,她嘴角噙着笑,
偶尔抬眼看看忙碌的丈夫,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
柜台后面,头发花白的汪老掌柜戴着老花镜,
枯瘦的手指在乌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弄着,噼啪作响。
他眉头渐渐锁紧,算珠碰撞的声音也慢了下来。
终于,他停下动作,抬起头,隔着柜台望向天井,声音带着老南京特有的那种温吞和忧虑:
“之月啊,前头粮店的张老板,又差伙计来催账了…米缸…怕是又快见底喽?”
算盘珠的余音仿佛还在天井里回荡。
古之月搓碗的动作顿住了,冰凉的水珠顺着他肌肉贲张的小臂往下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天井里的暖意似乎被这声“嗯”戳开了一个口子,漏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呆子!”
凌觅诗嗔怪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带着金陵女子特有的那种泼辣劲儿,却又浸满了蜜意,
“二伯问你米缸空了,你就光‘嗯’?
还不赶紧去粮店!
张老板那儿赊账可不好说话,晚了连陈米都抢不上!”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扶着腰站起身,肚子圆滚滚的像揣了个小西瓜。
她走到古之月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和一小卷用红纸仔细包好的铜板,
“喏,钱拿着!快去快回!
顺道…去前面铺子称半斤桂花糖回来!
嘴馋了。”
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古之月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妻子那张圆润的脸庞上。
她的眼睛犹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那一瞬间,他心中因为生计而产生的烦闷,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默默地伸出手,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钱袋和布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妻子那温热的手掌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那张原本粗糙的脸上,竟然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憨厚的笑意。
古之月操着一口苏北话,声音低沉而温顺地说道:
“晓得了。就去。”
说完,他站起身来,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挡住了天井一角的光线。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凌觅诗的胳膊,却被她笑着轻轻拍开。
凌觅诗嗔怪道:
“去你的!
我还没那么娇贵呢!
快去扛你的米吧!”
古之月也不气恼,只是嘿嘿笑了两声,
然后把粗布口袋往肩上一搭,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穿过天井。
他用力推开那扇通往前堂的厚重棉布帘子,一股微凉的穿堂风随之灌了进来。
随着古之月的离去,天井里又恢复了平静。
汪老依旧低着头,继续拨弄着他那似乎永远也算不清的算盘。
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嘴角也微微上扬,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凌觅诗坐回竹椅,重新拿起那只小小的虎头鞋底,针线穿梭得更快了些。
阳光透过葡萄叶,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温暖的光斑。
厨房里,汪大娘剁着咸肉的“笃笃”声,带着安稳的节奏传来。
空气里,炖肉的浓香、井水的清凉气、菊花的冷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糖的甜香,重新交织在一起。
这小小的天井,像汪洋里一只颠簸却温暖的小船,
在乱世的惊涛骇浪边缘,维系着一方摇摇欲坠的安稳。
日子就在这柴米油盐的琐碎和提心吊胆的期盼里,像秦淮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直到那年冬天,腊月里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清晨。
昭和十二年冬。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清晨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城灰败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
空气冰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还有一种…不祥的、死寂的味道。
云梦居客栈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往日清晨的市声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坟墓般的死寂。
从浦口军营返回云梦居客栈的古之月一夜未眠。
他坐在堂屋角落一张条凳上,背脊挺得像块冰冷的铁板。
桌上摊着一块沾满枪油的旧布,一支保养得锃亮的二十响驳壳枪被拆解成零件。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沾着乌黑的枪油,正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冷静,
将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缓慢而稳定地压进那狭长的弹匣。
金属零件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嗒”声,
在这枪炮声不断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瘆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味,还有他指间劣质烟卷燃烧后的辛辣焦糊味。
凌觅诗抱着襁褓中的古乐凌,坐在他几步远的一张太师椅里。
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粉扑扑的,眉心一点小小的红痣。
凌觅诗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
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客栈那扇紧闭的、蒙着厚厚棉帘的大门,身体微微颤抖,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汪老和汪大娘坐在柜台后面,老两口紧紧依偎在一起。
汪老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老伴的手腕,指节发白。
汪大娘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整个客栈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被浓雾和死寂紧紧包裹着,
只有古之月压子弹那单调的“咔嗒…咔嗒…”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突然!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利器刺穿棉布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般钻进死寂!
紧接着,是棉布被粗暴撕裂的“嗤啦”一声!
客栈那扇厚重的、用来挡风保暖的深蓝色棉帘,
被一柄明晃晃的刺刀从外面猛地挑开、撕裂!
刺刀!
膏药旗!
还有几张戴着屁帘帽、扭曲狰狞、如同恶鬼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