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方才被点破行藏,咳了一声,只好顺着堂前回廊上前。
踏入正堂一瞬,天光尚未满盈,四下仍是拢着淡淡曦光的微凉晨色。
朱漆梁柱肃穆无声,案上仍有未干的墨迹,几缕熏香未散,在空中画出一层安静的水波。
她只以为谢禛多半是个骨相端正、冷性寡言的官员罢了,若真有“当世艳绝”那般夸张,也该是流言添色、谄媚夸大之辞。
毕竟状元二字,于这世道、这庙堂,从不止是荣宠富贵的敲门砖,而是一场科举仕途中千万人争渡的唯一盛名,而且也并非普通状元郎,是连中三元,倾尽天下风流的女状元。
怎能不推崇神话,夸大美化之?
可下一瞬,明光倾洒而出时,她却真的怔了一下。
只一眼,心神动荡。
——那是一种近乎教人失语的端然。
那人穿着极素净的公服,月白衣袍如朝霞未起前的静霜,似雪覆冰脊,又似月华流光。
清而不凉,静而不寂。
她肩不盈握,颈下锁骨削薄,眼尾微挑,眉清如画,一双眸子却偏生黑得清透,像山中夜水,静静地淌在那里,却能照见人的心思。
可眼底有疲色。
是那种久不眠而出的微红血丝,从眼角泛起,略略晕染了她清冷的气息,使她整个人显出一种难以忽视的病态之美。
“弱不胜衣”四字本是贬意,用在她身上却生出风骨脱俗、无可方物之感。
玉容花貌,顾盼神飞。
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当世艳无双!
她抬眼看向宁时,眸中带着刚从案卷中收回的思绪,那神色淡漠却带了三分探究——不轻慢、不惊讶,只有施施然的端方。
便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角色也没这么气韵风流。
宁时心头微紧,几乎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才强自收敛住那一丝诡异的心悸。
我的天呐谢禛大人!
......
显然谢禛也对来者的形貌有些讶异,那一瞬似是将人从头至尾审过一遍,又像只是恰好望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宁时却觉自己心头倏然一震,像是被这目光拂过,没来由地泛起一阵薄热。
她明知不该,还是耳朵发热。
短短数息,堂中无人言语。
于是这俩人合着满堂的文武官员都这样干巴巴地对视了大约十来秒。
......
良久,谢禛才道:“姑娘是谢府的人?”
声音极清,不带温度,像玉石相击,落地无声。
宁时轻咳一声,心头一慌,正欲行礼,谁知脚下一滑,衣角不慎勾住阶沿,那一瞬整个人一个踉跄,竟是——
当着满堂文武官员,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堂中原本肃静,这下顿时更安静了三分。
连门口的风都好像停了一瞬。
看来谢禛堂中的官员接受过严肃的训练,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蚌埠住的。
宁时耳边“嗡”地一下,脸色本来就红,这下更是煮熟的虾子一般了。
凭什么和谢禛第一次见面就要出洋相啊!
接受不了。
可已经发生了,没办法,强自镇定,宁时还是沉着地低头行了一礼:
“禀谢大人,草民宁时,奉疾疫司与谢氏之命前来接应赈务,携带粮草、药材、口罩防具等物,现求一面详禀治理疫病之对策。”
沉着得仿佛刚刚那个摔跤的不是她。
谢禛:“......”
她眉目未动,眼尾却像是轻轻挑了一下,语调平稳:“姑娘......可还安好?”
宁时:“草民无碍。”
谢禛闻言微微颔首,语气不疾不徐地岔开话题:“听闻你们昨夜遇袭,舟车辎重可有影响?”
?
消息这么灵便吗?
宁时略一迟疑,才道:“也是安好。”
谢禛似未将宁时的偷听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将手中奏牍往案上一合,轻描淡写一句:“你们都先退下罢。”
堂中数名官员对视一眼,躬身领命:“属下\/下官遵命。”
足音逐一退出正堂,朱红大门随之缓缓合上,只余晨曦斜照入内,熏香未散,纸面犹温。
堂中只余二人,一人立于主位,月白公服如雪岭冰河;一人站于阶前,玄氅未解,心绪微乱。
宁时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谢禛淡淡一顿,案上那枝朱笔悬在半空。
“数千里舟车,越过封线,避过流匪,粮药一物不少。”
她抬眼看向宁时,眸色静而深,“宁姑娘这份情,谢某记下了。”
“亦代三晋十一城百姓——谢过姑娘远道奔波。”
“草民不敢居功。”宁时略一拱手。
所以说虚礼还是要做到位的。
但宁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谢禛。
虽然和谢灵伊为同族,互为堂姐妹,但谢禛却和谢灵伊完全不是同类人,不仅相貌上不相像,气度端仪完全是走两个方向的。
宁时越看越觉得对方有“燕处朝阳、凤栖梧桐”的端仪,有没法形容的气度。
声音还好听。
脸一红。
“宁姑娘既言有策,何不直言。”谢禛仍未放下朱笔。
宁时深吸一口气:“谢大人,依草民浅见,此疫之源,并非尸煞鬼气,亦非风寒湿热。”
谢禛眉微动,却未言语,似在静听。
“病发急而烈,热盛斑起,咳吐血沫,三日必殒。传染之源,并非因人近病人,亦非尸染,而是因有一物为媒。”
“何物?”
“蚤。寄于鼠背。啮人入血,病随之入。”
谢禛指尖顿了顿,终于放下笔。
“姑娘所言,倒是新奇。”
“可如何得证?”
宁时微微一笑,总算感觉自己稍微找回了丢失的掌控感,把早二十多天前打的腹稿都原原本本背了出来:
“可于疫重之处,设五处药棚,布艾香苍术,扫灰涂地,围障隔棚。再撒‘硫黄粉’以杀跳蚤。”
“又于粮仓、下水道、尸坑遍洒石灰、白醋、雄黄,布粘鼠板,堵鼠洞,引猫捕鼠,逐一清理。”
“若三日后疫不再增——则病源即在于此。”
......
于是高堂之上,两人初次交锋,竟一时针锋相对,毫无客套。
宁时本只觉自己以今人之识入古,推鼠蚤为媒,自能得上风;可越谈越惊异,竟觉每逢关键处,谢禛未迟未疑,反比她更早一步。
她提“以气避蚤、以火断疫、以灰封井”之术,谢禛便能接着说出“封市六坊、禁夜四更、焚尸以防疫气散播”的成例。
是的,当今的中医对瘟疫的传播方式是有所了解的,在来三晋之前,她翻过大元朝的医术专着,其间对瘟疫的最高认知也不过认为瘟疫乃是一种“戾气”。
《温疫论》认为,瘟疫之因,为无形之“戾气”。
“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种异气即戾气”;
“凡人口鼻通乎天气呼吸之间,外邪因而乘之”;
“戾气致病,无关老幼强弱,皆从口鼻而入。”
这种认为瘟疫通过空气传播的点子、已经在古代非常超前了,可能谢禛也有所了解,或者听来奉诏的医官说过,所以亦有口罩等防范之法。
她斩断流言、引导舆论、遏止聚集、严设封线,将本该四散的混乱生生圈牢在三晋一隅。
甚至连疫病究竟起因何处都不甚了解,却以监管手段牢牢控住风暴中心。
而且不得不说的是,她治疫,并非传统文官所采用的法子,实际上她在三晋执行的是一种极具现代极权意味的高压统治,并且——她知道她在干什么。
家书中虽称处处难行,举步维艰,但看她话语间流露出的自信而言,实则她成功调集府兵、民兵甚至私兵协防,完成了对三晋城镇的军事封锁。
如无兵权,她无法执行“集中焚尸”这类高执行力的极端防疫措施。
听起来似乎顺便还清洗了一批尸位素餐”“阳奉阴违”的地方官员,已经在三晋事实上大权独揽了啊。
她不该低估科举举出来的状元的能力。
......
和谢禛聊着聊着,倒是说得愈发热火朝天起来——
“姑娘既言此病可防可控,为何不言治?”谢禛又问道。
“此症无药可治,只能暂缓其苦。草民所携药材虽不足抗此毒源本体,但可清热解毒,疏通痈肿,稍减症苦。若配以熏香避蚤、封堵水源、禁人鼠杂居之法,当可暂遏其势,争得数日喘息。”
谢禛听罢宁时的全部对疫病的治策之后,沉默了下来。
几个呼吸后,她抬眼:“宁姑娘如今住何处?”
要给自己安排住处了吗?
宁时抿唇:“舟车在瓮城外。谢大人若不弃,我可每日进城禀报。”
谢禛摇头:“舟车不便,徒增盘查。”
她高声吩咐:“来人——”
堂外应声,几名一直未曾离去的随侍便进了堂:“谢大人有何吩咐?”
谢禛道:“将宁姑娘安排于后苑偏堂歇息,不得怠慢。”
好欸。
“其物资暂封三日,待我决议。”
“诺。”
谢禛复又看了宁时一眼,语气温和:
“宁姑娘远道而来,想必已劳累许久,便先在钦差府邸住下休息。”
“至于你说的对策,我还需斟酌几番。”
谢禛打完官腔,话音落定,已是逐客之意。
宁时:?
我说停停。
她还有一件事情。
好不容易见到谢禛,她是真想知道谢禛到底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导致身死三晋。
毕竟谢禛如若不身死,这场大疫竟也能通过她的法子平息,那么她就不必来晋阳这一趟。
再加上乍一照面,看她眼底若有若无的黑眼圈,她就知道谢禛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关照。
更是有一股无名憋闷涌上心头。
她有话要说,不吐不快,不看看谢禛的身体情况不想走。
“谢大人。”
谢禛抬眸:“何事?”
宁时语气一如既往地从容:
“草民斗胆,能否替大人请一请脉?”
谢禛微顿,显然未料到她此时提出这等请求。
三晋之地已然成了死地,谢禛屡次下令求良医来此,却并无人愿意涉足,来的也尽是些庸医而已。
所以就连钦差府邸,也不过留着一二个医术不精的小药童而已。
某人在信里曾言道这位宁姑娘的医术能医死人肉白骨......
谢禛垂眸,似乎是想起这两日那位向来对自己意见颇大的堂妹的信如雪花一般从金陵发来的事儿。
信里的事情无非是求她对宁时多多关照,别让她身涉险境去什么重疫区什么的。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这个桀骜不驯性情不羁的堂妹这么低声下气近似于哀求地和自己商量些什么事情。
自然,她不是不懂。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忽然思绪乱了些。
案几上香雾未散,晨时清光泛起投于她眼睫。
谢禛唇角微动:“请脉?”
“嗯。”宁时点头,语气低缓,却带着几分认真,“大人眼下浮红,唇薄色淡,是连夜批文未歇。三日内大耗心神,又多接寒风,恐耗精血。若再不调息,只怕身未病、心先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