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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雨水背着帆布包站在站台时,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帆布包的带子磨得发亮,边角处缝了又缝,露出里面的棉絮——那是姐姐何雨水连夜用旧棉袄拆出来的棉花补的。包里面塞着两身打补丁的蓝布褂子,一本翻卷了角的《赤脚医生手册》,还有娘塞进来的五个白面馒头,用粗布巾裹了三层,生怕蹭掉一点渣。

“雨水,到了那边可得听话,别跟人起冲突。”何大清站在月台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火星子溅在布鞋上,他也没察觉。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风呛了,“缺啥就往家捎信,娘给你寄。”

何雨水点点头,鼻尖有点酸。她知道爹没说出口的话——这次下乡是“锻炼”,也是厂里给的“机会”,她在检验科犯了错,把两管血型搞混,差点出了医疗事故,能争取到去郊区公社卫生院支援的名额,已经是爹托了不少关系的结果。

“爹,您回去吧,车要开了。”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瘦却结实的手腕——那是常年握着试管和针头练出来的力气。

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动起来。何雨水扒着车窗,看见爹佝偻着背站在原地,烟袋锅子的火光在晨雾里明明灭灭,像颗快要燃尽的星子。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总把她架在脖子上,去厂门口的糖画摊买孙悟空,那时候爹的背还挺直,笑声能震得她耳朵疼。

火车越开越快,城市的烟囱渐渐被田野取代。何雨水放下车窗,风灌进来,带着麦秸秆的气息,呛得她打了个喷嚏。邻座的大妈笑着递过块粗布帕子:“姑娘是去下乡的?哪个公社?”

“红星公社。”何雨水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布料上粗糙的针脚,心里莫名踏实了些。

“巧了!我就是红星公社的!”大妈嗓门洪亮,拍着大腿说,“咱那儿缺医生,你去了可是金疙瘩!就是条件苦点,住的是土坯房,喝的是井拔凉,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得受点罪。”

何雨水笑了笑,没说话。她见过比这更苦的——小时候跟着娘去乡下姥姥家,住的是漏雨的茅草屋,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跑。她不怕苦,就怕自己干不好,辜负了爹的苦心,也对不起那些等着看病的老乡。

火车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到县城时已是午后。转乘公社派来的驴车,又颠了两个时辰,才到红星公社的地界。赶车的老杨头是个话痨,一路跟她念叨:“咱公社的李书记是个实在人,就是脾气急;卫生院的王院长以前是部队里的军医,医术高,就是不爱说话;你住的地方挨着药房,后院有口井,就是水有点涩……”

驴车碾过田埂,惊起一群蚂蚱。何雨水看着成片的玉米地,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是在欢迎她。远处的土坯房顶上飘着炊烟,混着柴火的香气,让她想起娘做饭时的样子。

卫生院坐落在公社大院的东头,三间土房,墙上刷着“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大字,已经有些斑驳。王院长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褂,见了何雨水,只是点了点头:“来了?住的地方收拾好了,先安顿下来,明天开始跟着我熟悉情况。”

分配给何雨水的房间果然挨着药房,里面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几个装药材的麻袋。何雨水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刚想整理东西,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王院长!不好了!二柱家的要生了,难产!”

王院长眉头一皱,抓起药箱就往外走,路过何雨水身边时顿了顿:“跟我来,见识见识。”

何雨水心里一紧,赶紧跟上。她在厂里的检验科做惯了基础检查,接生还是头一回。跟着王院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二柱家跑,土路坑坑洼洼,她好几次差点摔倒,裤脚很快沾满了泥。

二柱家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烟味、汗味混着草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产妇躺在床上,疼得直哼哼,脸色惨白如纸。一个接生婆模样的老太太在旁边搓着手,急得满头大汗:“头位不正,出不来啊!”

“都出去!”王院长吼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纷纷往外退。他转向何雨水,语速极快,“准备酒精、剪刀、止血钳,烧开水!”

何雨水手有点抖,但动作没乱。她从药箱里翻出器械,用沸水烫过,又帮着王院长给产妇消毒。产妇的惨叫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忽然想起姐姐生小当的时候,也是这么疼了两天两夜,那时候她守在产房外,听着姐姐的声音,吓得直掉眼泪。

“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用力!”王院长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定心丸。何雨水握着产妇的手,那只手冰凉,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胳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不停说:“嫂子,加油,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夜空。何雨水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掐出了几道血痕。王院长把孩子包好,递给旁边的二柱,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赞许:“还行,没慌。”

何雨水咧开嘴笑,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产妇又“哎哟”一声,王院长脸色一变:“不好,大出血!”

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赶紧爬起来帮忙。止血、输液、喂药……等一切安顿好,天已经蒙蒙亮了。二柱媳妇睡着时,嘴角还带着虚弱的笑,孩子在旁边的襁褓里咂着嘴,小脸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

“回去歇歇吧。”王院长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还有活儿。”

何雨水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卫生院走,天边泛起鱼肚白,玉米叶上的露珠落在她的鞋上,冰凉刺骨,却让她异常清醒。她想起临行前姐姐塞给她的话:“雨水,咱做医生的,手底下是人命,来不得半点马虎。”

回到房间,她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帆布包里的白面馒头硌着腰,她却觉得格外踏实。窗外的公鸡开始打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为她这个新来的医生唱欢迎曲。何雨水笑了笑,闭上眼睛——红星公社的第一夜,比她想象的要忙,却也比她预期的更让她心安。

第二天一早,何雨水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个背着篓子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怯生生地说:“何医生,我娘说头晕得厉害,您能去看看不?”

何雨水赶紧背上药箱,跟着小姑娘往村西头走。路上遇见不少老乡,都笑着跟她打招呼,眼神里满是期待。她忽然觉得,那些磨破的帆布包带子,胳膊上的血痕,还有未来要吃的苦,都值了。

田埂上的野花迎着朝阳开得正艳,何雨水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她加快脚步,药箱在背上轻轻颠簸,像揣着一颗跃动的心。她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故事等着她参与,有很多生命等着她守护——这趟下乡的路,她没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