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中国已经有一批成熟的摄制组了。
第一次对越反击的直播就发生在当年,观众可在电视中看到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子弹和硝烟就在眼前四射,这是一个大家都在摸索的年代。
正因为在摸索和尝试,所以特别“敢”,有些时候创作的自由度比较大。
这个摄制组是由一个叫木青的老干部来领导的,他是新化社的通讯干部。一些具备有重大影响力的新闻稿,往往是他来撰写的。
木青曾写过地方干部、科研工作者、普通劳动者……是一个老传媒人。
这是木青第二次撰写作家的新闻稿,因为他第一次写的作家也是余切。余切拿“芥川奖”时,就是木青来撰写的新闻稿。
当时他们还搞错了奖项的发放时间,提前一天向国内宣布这个喜讯……还好余切力挽狂澜。
此事还创造了个词叫“余切效应”。指代那些大众都以为发生,而实际上并未在当时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他们发誓绝对不会搞出笑话了。
出发前,木青对摄制组的同志们道:“我有这几个事情要讲。第一个,我们第一次到美国进行全程录制,发生在访美期间,第二次就是现在,你们要清楚事情的重要性。”
“第二个,我们决心拍摄一部纪录片。但是,一部纪录片了不起几个小时,而我们拍摄的素材却有几十个小时,甚至几百个小时,这些视频不是‘废片’,其实也很宝贵,同志们,这些是将来珍贵的历史资料。”
“如果有人要了解这个作家,余切,他们就要反反复复的看我们的视频资料,拉片,一点儿也不放过。宝贵吗?很宝贵。我们要拍摄的事无巨细。”
有人问:“余切上厕所我们要不要拍?吃饭呢,睡觉呢?”
木青说:“跟到厕所门口,跟到吃饭前,跟到他盖上铺盖之前。”
这本来是个有点搞笑的问题,但摄制组的人员们都很严肃。有人拿出本子记录木青的要求。
木青满意的点头,最后道:“现在是第三个……”
“余切虽然年轻,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从他的文学来讲,他也是一个真正的大作家了。”
“这种人并不多,但五千年来,还是出过一些的……恰好我们遇到了。不要觉得太稀奇,虽然他是川人,但不要把他当山里的大熊猫看!”
这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发笑了。
木青也忍不住笑,但随即正色道:
“我希望不要有人闹出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要有人和他起冲突。我听说,有个叫顾华的人现在过得很不好……你们可以去了解顾华的境况。我们这一次是来学习的,也是来进步的。”
“余切就是我们的榜样!清楚我的话吗?”
众人一齐答:“清楚!”
“好!”
木青大手一挥,豪情万丈。
这些人就此抵达美国,经由出版商哈珀和使馆进行协调,得以全程在美跟踪拍摄。
木青把记录片名字定为《文学向西走》或是《东风压到西风》,根据票数来选择最终名字。
为啥叫《文学向西走》?
因为地方电视台立项了一个《长城向南延伸》的纪录片,要求摄制组全程跟随我国南极科考船,拍摄在南极建设新科考站的过程,仅拍摄周期就长达九个月。
须知道越是艰苦的,作为媒体人而言就越光荣啊。
央台怎能被地方台压倒?
《文学向西走》的名字就此而来。
那为啥叫《东风压倒西风》?
这就来自于某些诗词了。
摄制组进行投票,不料竟然票数相等,又投一次,仍然相等。
木青只好问余切如何取名,余切想也不想就说:“和兄弟电视台打什么擂台?调子放高点,就叫东风压倒西风,这很好嘛!”
好!就让东风压倒西风吧!
摄制组先到波士顿大学附近的酒店休息,在这里他们发觉书店里已经有《2666》这本书开售,报纸上也有“余切喋血哥伦比亚”的新闻……美国人写新闻师承于英国人,喜欢胡编乱造。
在美国一些小报的新闻里,余切已经跟超级人类一样,单人把智利人机特工刷通关,只是不小心没能救到安保朋友……这让摄制组的同志们啧啧称奇。
一开始,他们还与有荣焉,把所有新闻都找来,光是看着都激动了。
想不到美国小编写起爽文来,竟然也看得心潮澎湃!
这个人说:“想不到余切在美国竟然是个大英雄,他们很少这么写我们。”
那个人笑道:“这里说贝坦库尔有个女儿,很喜欢余切呢……略萨的表妹也想认识余切,泰国的诗琳通公主就很不高兴——这什么啊!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自说自话!”
“这些女人,二十岁,五十岁,三十岁的都有……根本不可能!”
然而,这种新闻太多,最后他们也看得乏了。
之后余切到酒店和摄制组会面,简单认识后,纪录片拍摄正式开始。
他就发觉大家都用一种看“项羽”和“曹操”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面,已经不仅仅是文学上的尊敬了,还带有一些生理性的恐惧。
余切摊了摊手,不经意露出自己的粗胳膊,说:“大家放轻松一点,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下,所有人的表情更严肃了。
余切只好直接进入正题。
他首先在镜头前念了张俪写给他的信:
“余切,你现在还好吗?到底伤得怎么样了?是生是死,你都要赶紧回来,祖国人民还等待着你,我也在这等待着你……”
张俪已经和他通话过。
这信是张俪知道“要拿去上电视”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所以有点不是人话。
然后,余切作为信中的主人公,面对着观众道:“我现在很好,没有受什么大的伤。我之所以还留在美国,是因为马上要颁发书评人协会奖,我会在这里拿到奖之后再回去。”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余切对着镜头说。
他这番话当然是给张俪的,但是由于这是一档纪录片,因此全国人之后都会看到这一幕。很多书迷就觉得是说给自己的,然后梦醒后发觉余切不是他们的对象,只好大吵大闹,要求自己的对象按照余切那样办。
因为余切在镜头前掏出那破碎掉的“金镶玉”奖牌,向观众讲述了其中的故事:为了避免被美国征税,宝岛《联合文学》的编辑部为他打造了这一个大奖牌。把四万六千美金融成了这个东西。
而这个奖牌,最终意外的为他挡住子弹。
“我们青年人不应该相信玄学,但我在这里情愿相信,宝岛读者的美好祝福帮助我躲过一劫。我和他们心意相通,我相信它是幸运的见证,所以要把这件宝贝送给你。”
余切如是说。
这是第一天录制的内容,晚上摄制组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审片,一拨人继续拍摄。
到余切睡觉之后,他们仍然在开小会,并对自己白天的拍摄成果进行总结。
他们发现啥呢?
在余切摆龙门阵的时候,所有拍摄的人都听进去了,活儿都快忘记了干。现在重新播放也是这样,播一次播两次,大家还是忘我的听。
金镶玉大奖牌,宝岛书友,传闻中的余光钟和李傲撕逼,哥伦比亚屠杀案……太有意思了。
有人忍不住感慨:“余老师这经历,比电影有意思多了。我觉得我们的纪录片,放电视台播放可惜了,该拿去电影院卖钱,五毛钱一张票!保证能大卖!”
木青也觉得头一天拍摄很成功,笑道:“那我们就要给余老师版权费了,他的版权费是很高的,我们电视台给不起。”
此后,《东风压倒西风》摄制组一直跟着余切,无论余切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形影不离。
余切和大使见面,余切参加华人大富豪王安的慈善晚宴,甚至于余切和宫雪的通话,聂伟平约余切打牌,这都被记录下来了。令他们叹为观止,觉得太精彩了。
有些自然是不能放到纪录片里面给大众的。比如,余切好像和宫雪有些亲密?比如,有些余切的牌友,不太能提名字?
木青说:“这些只能让后人来评判了,只能作为我们的拍摄资料。”
“也许以后研究员写论文用得着。”
没有人觉得余切在做一些过于出格的事情,因为他身上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无法用现成的案例去套用。他的出现,可能会重新定义一次价值观。
余切现在回美国受到了读者极大的欢迎。
曾经他主要是受华人读者的欢迎,因为他代表大家都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这种形象在黄种人当中比较少见;从哥伦比亚回来后,他走得更远了。
现在连白人也喜欢这个作家,用《纽约时报》上一位评论者的话说:“美国有很多作家宣称自己是海明威的继承人,他(指余切)没有这么说,但他已经是。”
的确,又支持红色,又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哪一个所谓的继承人能有这么硬核?
海明威要活在了现在,该说“我乃余切继承人”。
在哈珀组织的作家沙龙中,余切也很受欢迎。
《2666》是一个炫技之作,本身故事性不强,厉害的是几乎用到了所有写作手法;而余切在现实中的经历,弥补了这个故事的不足,这是本难得能出圈的文艺。
从全美各地赶来的本土作家中,有一个叫“莫马迪”的印第安裔作家对余切格外热情。
摄制组拍摄到,莫马迪先生在波士顿大学见到余切后,狠狠的拥抱了他。
莫马迪和马识途的年纪差不多大,长得居然也有点像马识途,如果他自己不说英文的话,他简直就是个中国老头。
所以余切对这个人也特别热情。
莫马迪是个倒霉蛋,年轻时作为印第安人被狠狠整,老了之后族人被杀得差不多了,又被作为族群文化多样性,被“像珍稀动物那样”圈养起来。
这个老头子道:“余先生,我多希望你是一个美国人,这样在我走之后,我们印第安人就不会迷失方向。你的文字能让我们团结起来,你是天然的意见领袖。”
余切安慰他:“印第安人会诞生自己的作家的。”
这个老头摇头道:“难,难……”
余切说:“我相信你将来会看到很多印第安作家的,只要印第安人看我的书,我就会和印第安人站在一起。”
莫马迪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余切并非全知全能,莫马迪这个人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私下里找人问“这个莫马迪到底是谁?”
有人告诉他:“莫马迪是印第安人现在的精神领袖,他就是印第安人的李白,大文豪。”
对印第安人来说,莫马迪是个天王巨星一般的大人物,他开启了美国原住民文艺复兴运动,没有他就没有印第安文学。
就以获奖数量来说,他比当前的余切还要厉害得多,美国诗人学会奖、普利策奖等等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每一个印第安人,都会看到他的。没有他,印第安人等同于在文学上灭亡了。印第安人不会说自己的语言,也不会写自己的文字。”一个大学教授告诉余切。
余切恍然大悟。
又是个本地的天王巨星,西方中心论的世界下就是这样,无论是泰国、马来西亚、还是印第安土着……只要你进入不了西方视线,甭管你写的多好,你都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
他对这种事情感到愤慨,所以在镜头前悄悄说:“我希望四十年后,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莫马迪是个厉害的人,但他的诉求无法被人知道。”
木青忍不住问他:“那全世界其他地方的作家们,要怎么样才能避免这种情况?最起码,我们中国作家怎么办?”
“答案就在我们的纪录片名字上。”余切说。
个别人的境遇,还真是可以靠天赋来开挂的;但是群体性的境遇,只能这一群人都来努力。
莫马迪是个印第安血统的独苗,印第安文学现在后继无人——不然怎么会出来一个德国大白妞宣称自己是印第安后裔?
“印第安人为什么不愿写?”余切感到纳闷,“我的家乡万县是一个小地方,小小的万县就诞生了马识途还有我,还有诗人何其芳……”
卡门知道这个事情。她说:“在你的祖国,那个被葡萄牙管着的小地方,诞生过什么伟大作家吗?”
“你是说葡萄牙人仍然在殖民印第安人?”余切感到震撼了。
“不是,我是说,印第安人现在有开设赌场的权利。他们太容易赚到钱了,自甘堕落,就不会从事文学这条路了。”
余切道:“那不奇怪了,假如我一开始就是个百万富翁,我应该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
卡门大笑:“还好你曾经贫困过。”
于是,余切又在摄像机前谈起了自己当初如何骑自行车,并寄去了那一摞稿子。“我最开始没有什么伟大的想法,主要是想挣点钱。”
“当然,我现在想法又变了,确实也做了些事情。你觉得马尔克斯、鲁迅这些人,一开始就是他们吗?人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的。”
“所以咱们年轻的时候想改善生活,这不是什么羞耻的想法;当然了,你有钱之后就要做好事了。”
木青感觉余切很适合做老师。据说余切从燕大硕博毕业之后,就会留校任教。
他又是个作家,说不定他会是个新世纪年轻人的精神导师。
在这期间,为了给“美国书评人协会奖”冲奖造势,一些来到波士顿的作家表达了对余切作品的支持:“他是个多面手,他是个能从一号位打到五号位的篮球运动员,他是拉里伯德那样的人,但还要更全面。”
从1981年到1986年,波士顿这个城市的篮球队统治了美国的篮球比赛,而白人球员拉里伯德是篮球队中的核心人物。
因此,作家们在波士顿这个东道主这里,用“比拉里伯德更全面”来形容余切,也算是另一种入乡随俗。
央台组织的拍摄组在这里,终于遇到了文化不通的尴尬。